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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31, 2010

〈宏銘〉

  宏銘背頭上那口箱子沉甸甸的,蹲下,雙股提氣,腰桿打挺,喝!蹬地一下還險些站不起身來。他媽的╳,沒人跟他們說,書不能塞滿整口箱子的嗎?今日這家要搬到五樓,有沒有電梯?沒有。心先涼了一半,幸好這漫山成堆的書香--書箱啦,沒跟著鋼琴作夥來,否則心內咒詛碎念他們新厝冬冷夏熱兼頂晒漏水鬧鬼必是不可少的,啐!樓梯底下那頭傳來阿清渾厚罵聲,不迭踩空了還是,啊呀汗水同人一般若翻下樓去並不好玩更不好笑,宏銘進大新搬家公司那年前,才聽說接某戶搬家,鬼擋牆了似的鋼琴明安好了在小台車上,突然掀翻,底下的阿光不偏不倚腿讓壓著正著,斷啦。那琴,真是見鬼了還響出清脆鏗鏘聲音哩,阿清轉述時露出表情笑容古怪,╳伊娘咧,現在聽人彈琴,都還感覺真正有恐怖呵。

  宏銘拿懸在肩脖上那布巾擦了擦汗。小發財後廂,擠在紙箱膠籃雜物中間的人,城市風景正飛快地後退,趁紅燈時候阿清點起菸,遞過來說,呷菸啦。車行車停,菸頭火星在風中噴飛,刺辣辣煙霧混同了汗水廢氣吸進肺裡,彎過幾道街頭,菩提樹過去,樟樹過去,白千層過去,宏銘感覺有一些疲憊,遂瞇起了眼睛。

  ╳,到了,上工啦,還睏。一隻肥厚掌心拍在肩頭,不用想也知道是阿清。宏銘站到車尾,操作昇降平台上垛堆物事緩緩降落,機械動作的聲音嘰嘰咿呀,伴隨機油鏽臭汗臊,宏銘蹲低身子,雙肩使力,把那兩口半人高的膠籃推上地面,抬頭望去,紅色鐵門接上的樓梯直上五樓,鐵窗口幾株九重葛招搖地攀滿了紅白粉紫的花,招啊招。最怕這款二三十年老公寓,也沒電梯偏偏梯階落差又特高的,一步當兩步在蹬,但能怎麼著?牙一咬,阿清大強已經各自扛一箱頭,刷印寫著網室木瓜哪裡農會之類箱子,哼嗨吆喝上去了。

  宏銘抹一抹快滴進眼裡的汗水糊了視線,轉身下樓,一夥漢子沿途摔落的汗珠連成線,像蝸牛爬過的晶亮黏液。踏步沉重,還有幾乎滿滿兩大車呢。





  說是公司,其實不過一幢兩層樓高的鐵皮厝,建在老社區邊角一塊三角畸零地頭上。漆成綠色外牆胡亂胡亂有些鏽痕,好像迷彩般又像碉堡,雞屎藤叢聚莽生幸虧這樣,鐵皮仔厝夏日有了遮蔭不致燒成烤箱煉獄。

  巷子底,就那三輛小發財車側邊上噴著大新搬家公司,連成排挨著,還有人身氣力呵,真是生財工具了。頭家娘新姐五十來歲一個矮個頭女人染金色鬈髮,每回出車不論晴雨皆押隊跟在一夥子青年男子後方,追著罵,恁這些少年郎是吃不夠還是安怎,給恁祖嬤拿多點氣力出來,否則賠恁這個月伙食費來,╳,一群飯桶放東西小力點,碰壞了是要怎麼辦?拿恁那副賤骨頭給人家賠是不,別笑死人啦。這搬家公司七八個漢子,虎背熊腰身形,讓新姐--大強每每私底下嘟噥,新婆,虎姑婆之類但到得面頭前還是像隻乖貓般喊,大姐--幹聲不迭地每個人都罵一圈,盡皆順馴拿出吃奶力氣挪這搬那,跑上移下,如此不枉飯桶罵名。

  真是飯桶嘿。日落時分小發財車倦鳥歸巢,依次往巷子裡邊鑽,載回滿車子汗臭脫力,只堪安慰是新姐姪女阿玉仔會在鐵皮厝後進爆炒菜蔬,豆干肉絲,有時亦從菜市揀回整條鮮魚煎得社區空氣滋滋油香,或年節接近則辦個醬滷蹄膀,滷鍋油亮泡沫每回吸引阿清靠近去嗅,也不免討頓笑罵,愛吃鬼!狗才這樣東聞西聞。直等阿玉沒好氣拎起鍋鏟作勢追打這才逃出廚房,扔下一句,是妳煮了好吃才會引我來聞。好啦,別在那裡練瘋話,趕快把外面人都喊進來,呷飯嘍。

  鐵皮厝內空間逼狹,全部人一齊擠進來簡直連移動屁股都不必了,更不論那飯桌周邊小小一圈讓眾人爭食,活像豬母寮內嚎聲動盪,天頂上那盞白熱燈具都似要因此震動起來。有一回,明雄欲跟宏銘搶奪整塊大片煎旗魚肉,熱烈烈的夏日讓人要幾乎上火般罵,你這新來菜鳥欲跟恁爸爭?宏銘不甘示弱夾緊到手戰利,回嘴說本來是我先夾取,呷飯是先呷先贏,飯桌上是筷子先來後到誰跟你在那邊進公司的先來後到?一言不合兩人左手放了飯碗右手還執箸怒對,快大打出手那時新姐喝罵如半空焦雷響,恁倆個懶鳥毛都未生齊的猴崽,爭啥小!宏銘心驚鬆了手,魚肉啪一下落在地。真正完了,新姐連珠炮般,再罵,╳,討債鬼轉世哦也未賺幾個錢就這樣浪費!不是真愛爭,哪一個去撿起來吃,嗄?明雄這才摸摸鼻子,不只撿清了摔成碎末魚肉,更趕緊拿布來擦淨地面油膩,幾個人不再多話低頭扒飯挾菜,這樣算了。

  也不是天天有案可搬。沒事的晨昏四季,宏銘不時便夥了阿清大強幾個,到公司不遠處那河濱堤外公園球場去,瞎投幾個球,拼搏幾場鬥牛。附近中學課後時段,三五成群的制服少年也會來,說大哥大哥,報隊不報?

  報啊!

  宏銘身子骨矯健,迅捷,一米八零身高接到阿清傳球,運球起來可是一點不含糊,左搖右晃擺個假動作,翻身跳投,進!和阿清拳頭頂拳頭嘿,制服少年之一喊,大哥,強咧。開玩笑,恁爸國中也是打過校隊的,宏銘說完才想,自己大這些少年也才幾歲,說是恁爸有點過頭,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咧嘴,笑了。轉頭再又投入一個回合,另一個回合。時間雖是黃昏,但有時這城市邊角的天候氣溫還是可能熱得嚇人,汗流浹背幾個搬家工,唰地把汗衫外衣脫了,赤條條膀子或兼毛絨絨的胸膛腋下,真正是精實有氣力。球賽本來有輸有贏,若輸了,往場邊退下一坐,脫下的衣衫胡亂抹去汗水,呼啦啦點菸抽,抽完了菸蒂就塞進那雜生亂長的醡漿車前咸豐草根底泥地,站起身拍掉褲頭上的鬼針黏附,再拼一場吧?也可能,夕陽已隱沒在對岸河堤頂頭之下,正是兩岸華燈初上,城市人群歸返歇息,阿清會說走啦,大姐待會兒殺過來抓人,回去吃飯。

  總之無論出車沒有,回到巷子裡半跑半倦的腳步呵,都是新姐阿玉那日暮呼喚的餐飯時間,可以令宏銘感覺存在,而可以不論幸福與否。

  幸福呵,宏銘當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如何將任何一件在他來到大新之前的人生事件填進這詞彙底下。算算,轉眼快要三年過去吧,即使只是蹲在巷仔尾那始終滿溢著狗尿臊味路邊抽菸,可能都比在三重埔留下來得好些,畢竟這裡可是台北市區嘿嘿,即使,伊娘咧又踩到狗屎了,╳!宏銘拿厚底拖鞋往草叢裡抹,留下黑黑髒髒草汁泥屑,抓搔後腦髮根,踏步回去鐵皮厝內裡了。

  他媽的哪無人開燈?

  正納悶,廳燈突然大亮,更洪亮是明雄話聲,╳,目標壽星,殺--

  整夥人吶喊著騷動著抓起宏銘四肢,翻他個四腳朝天,要把宏銘胯下卵蛋往門板上衝鋒,╳,二十二歲了齁這不就是要阿魯巴,服不服,阿清明雄在隊伍前方發號施令,衝!鐵皮厝內本來就窄小的空間,這一整群當真動手動腳起來,就更熱鬧了,宏銘掙了幾回合,但在這群混蛋的全盤壓制下,怎麼可能掙脫?反倒碰跌了桌几上電視遙控器舊報紙指甲剪散落一地,聽那帶頭的,明雄還在譁,衝--混亂雜遝裡,宏銘下身還是結結實實給挨了幾下,紅心!╳真痛啦,還是新姐從二樓探頭下來給宏銘解了圍,係在亂啥?力氣太多沒地方開是不?眾人方鬆軟攤開了身子跌坐,邊喘大氣,阿清說,大姐頭仔,咱宏銘今天做生日啦。又挨罵,還要你講?恁祖嬤也知,室內趕緊收理理來,去買啤酒飲啦,我請!

  滿屋子酒酣菸臭裡,宏銘軟軟斜斜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揉了揉被阿魯巴的可憐卵蛋,又看這屋內這些人東倒西歪講著風言胡話,心頭一暖,竟有點分不清楚那逼出了眼眶的鹹水,是因為卵蛋真正有疼痛,是酒意醺人,或者可能,生日了就還是不免覺得有點想家嘍。

  但他不早就打定主意,大新這窄臭髒兮鐵皮厝才是他的家了嗎?





  宏銘那位在三重埔的家嘿。說是不想提起,但他也不可能忘記,那蜿蜒入窄小巷弄的道路樓房,平鋪兩側夾道的眾多鐵窗裡邊,眾多被他喚作阿姨的女人們,如何同他阿母一樣,總是盤算著十五分鐘三十分鐘一節的時間。啊是那日復一日,輾轉反覆的每個十五分鐘,兌換了他和他阿母的生活。

  小學時代,阿母總會把一只裝了兩百元鈔票的信封,用磁鐵貼了在鐵門上,宏銘便小心取出現金零用,自己出門了的動作皆輕微,不想吵醒了還睡著的阿母。但有時阿母不知是沒睡,還是淺眠,難得的早晨她會先買好三明治奶茶,或蘿蔔糕豆漿,和他同坐在黝暗客廳裡相視沉默慢慢地吃完,然後親手將兩百元塞進宏銘掌心說,上課專心,記得吃飯嘿。然後門在他背後安靜地闔上,只在最後發出喀答的聲響。啊掌心那軟爛皺摺的鈔票,該是被塞在那一個個陌生男子的牛仔褲袋裡,讓汗水給浸得透了又乾,總之沾有各種比例的酒意,水泥斑痕,混合了汗漬菸味甚至尿騷的異味。

  印象裡,阿母是如此地寡言,以致宏銘會想,深夜時分隔壁房間那發出間歇呼喊呻吟的女子聲音,會否畢竟來自另一名女性而非他的阿母?甚至在那喘息調笑與短暫沐浴清洗音律皆平息後的片刻,阿母送人離去時似乎刻意捏成甜美嬌柔的嗓音說,順走嘿,有閒再來呵,都是他從未親身領受過的。

  而那將日夜一分為二的時間,是否可能也作用於他阿母身上,將她化作了黑夜裡粉黛裝扮的女妖狐精?阿母啊,放學後回返的那住所能被稱作是家嗎。宏銘下課的時間,回到巷口,也正是眾多檳榔攤切亮了旋轉妖嬈的霓虹燈,即將開始營業的時間。但何嘗看見過人們在攤位上切分檳榔?攤頭,是那一位位阿母稱作阿勇老鼠阿國阿寬衰仔的叔伯輩男子,對來往探頭的陌生路人比手畫腳,講話低語,然後並肩隱入巷子裡那些平房公寓的白鐵紅漆門扇後方。

  宏銘回家,總是對阿母房門喊,我回來了。

  阿母總是背對房門說,好。梳妝鏡前撲粉的阿母呵,帶有一種令人心眩神迷的異香。宏銘進房拉門,聽整夜家門打開關上,復又打開關上,有時他會暗暗數算有三個人來過,甚至五個,七個。隆冬的夜晚不是大好就是大壞,才聽浴室水聲稍歇,趕緊溜出房間要撒尿,突撞見下身圍著毛巾男人從阿母房間出來,驚呼,╳,哪會有囝仔?房內竟有另一男人聲音說,大姐這款女人,誰不想跟她生囝?然後濕裡濕氣呵笑,才又聽到阿母懶洋洋說,囝仔在咧,別在那邊黑白講。男人雖住了嘴,宏銘一泡尿意全沒了,縮回房內。

  誰都想跟阿母生囝嗎,或許是,太多人了。以致宏銘身分證父親欄位只能是,不詳呵。宏銘那位在三重埔的家,從來沒有阿爸的房子,也不是什麼太特別事情,不只一次宏銘的國小同學之間面紅爭執,甚至大打出手,為的是其中一人說哈哈你媽媽專門陪男生喝酒睡覺。宏銘有時候會站在一邊圍觀,有時候也想嘻嘻笑走過去拉開兩個人說,沒什麼好生氣嘿,我阿母也是。我阿母也是。更多時候,他只是就走開去上廁所。

  後來的青春期,國中校園裡,那些個所謂後段學生,生死無事,既然打定主意人生是和升學扯不上關係了,學校則處心積慮要令他們耗盡青春期少年激動過剩的力氣,比如說,組成各式各樣的體育校隊,籃球田徑游泳拳擊,而宏銘身高急速抽長,想當然進了籃球隊,課後先繞操場跑個十圈,基本動作帶球上籃,隊形助攻,分邊對抗,輸的一隊再跑三圈操場,再打。宏銘那在十四五歲少年的陣列中已顯得熟成的骨架身手,使他很快站到中鋒位置,生生把其他同齡人都比了下去,領著校隊打了縣賽殺進決勝,雖可惜最後在控球後衛因傷未能出賽的狀況下頓失後援而與冠軍抱憾錯過,宏銘在校內人稱高竿的綽號不逕而走,卻不單單是為了他自國一開始便都立在男孩隊伍排頭的位置了。

  自加入校隊以來,宏銘回到家,可能都已是巷口的摩托車計程車開始頻繁出入的時間。頂著渾身汗淋淋,從前胸濕到後背的球衣,宏銘仍然會對著阿母房門喊,我回來了。只是門泰半關著,隱約感覺阿母的嗓門再怎麼捏假,也不再清脆。總是阿母頂著妝容,為何閒坐客廳看電視時間越來越多,宏銘不太能夠肯定,只漸漸覺著,阿母的妝越濃,那唇紅,那腮,那眉,更像一朵陳年的塑膠花,邊角皆泛黃了,卻還是死硬撐著表面黏得死牢的膠露,竟夜盛開。假得令他感覺恐怖。假得令他厭煩。阿母經過他身邊若掩鼻嫌膩身上汗臭,宏銘幾乎要掀開蓋子那樣回,妳是有好到哪裡去,狐騷!老妖精!

  他很想。可是他沒有。

  當他對著鏡子擠爆一顆熟成的膿痘,當他從鏡中日益粗闊的眉心,上揚的眼角,和直挺的鼻樑,發現自己和阿母的圓臉甜面是越來越不相似了的時候,他會非常緩慢地撫摩鬢角,嘴唇,帶有些稜角的臉型,從鏡中那人的面孔,暗自想像這不詳的阿爸究竟長得什麼模樣。阿爸也有寬闊的肩膀嗎?或者,可能他遺落下來的濁白體液,已經足夠將宏銘捏塑成一具隨便運幾次球,手臂肌肉便飛快充脹起來的體格。

  終究像阿爸多些吧。可能問題就出在,太像了。某次因細故與阿母爭執,阿母有些怨毒指著宏銘鼻子說,你和恁老爸,真正是生做同款咧。

  阿母竟是知道阿爸的。宏銘還想再問,阿母卻不言語了。

  於是他便打球。每一球都像是要將球摜進地面那樣,氣沖沖地運著,拍打。任憑汗水浸洗。宏銘時常感覺自己胸口一股暴躁憤怒的什麼,是即使每天尻一次手槍也未能平息,他粗長的手指足以握住籃球如同他抓持自己氣盛的陰莖,然而他獨自鎖上房門,便不免想到隔壁房內的阿母身上,那一張又一張陌生男人臉孔騎乘,宣洩,怒嚎,如貓嘶犬吠,啊宏銘一口氣突然鬆弛,對著疲軟器官生氣搥打,╳,╳,╳!

  於是他便打球。一下兩下三下。一場兩場三場。指揮若定令隊友在他覓得空檔時傳球過來,扭身上籃,唰地俐落進!而校隊成員,特別是像宏銘這樣的眾人注目者,在校園裡總是你知我知地得到多多少少特權比如說,永遠不必參加第八節的輔導課,比如說早自習時間的任何小考都可以光明正大缺考比如說,課堂上老師點他位置說那是誰旁邊把他叫起來怎麼白天睡成這樣,同學說是林宏銘,老師便翻到下一頁繼續上課。比如說,他總是在打球。比如說,他越來越晚歸而阿母可以不問他去像,練完球他不再趕著回家,而是拖一身汗水廢氣費洛蒙,到天台廣場撞球間繼續一盤未竟的球賽競局。比如說,國三快結束那時他曠廢早自習曠廢第一節第二節的理由,可能不再是前日校隊的練習但無人聞問。都好。

  國中畢業後,校隊成員多半皆以體育保送鄰近高中,唯獨宏銘因為在校成績真正是爛到底,到底了,接到一紙未獲錄取卻反而令他得到自由。球還是可以打的,只是必須挪到他在飲料攤搖雪克杯零工的空檔,日常生活不再同以前夥伴尋常上下課時間榫合,沒了隊友對手,他在三重埔堤外公園夜間的籃球場上輕易稱雄,或更晚些,宏銘一個人反覆投籃。投進一球。又一球。失了準頭便抽菸,煙霧才剛揚起又很快給生冷的風給帶散了呵。然後宏銘漸漸也不再去球場了,他下班不想回家,就去面對投籃機,甚至可以嘴上叼著菸,以近乎機械的動作,角度,力道,準確把那些如落石般滾落的球一一投入籃框。近乎機械,就像阿母和她那些來去的男人,在那重複的動作間能有快樂嗎。

  機械呵。宏銘在晨昏日夜的睡夢中,有時會感覺到阿母將門拉開一縫在那微掩門板後方,阿母看著他是否彷彿看見阿爸的殘像?

  你和恁老爸真正是生作同款。

  阿母作為一朵塑膠花終會凋謝,那麼她以怨毒口氣不經意洩漏秘密,是否正是觸及了冰山的熔點,阿母原來也有這樣柔軟脆弱一面嗎。而機器是不會繁殖的,當阿母提及阿爸,她就從假花成為凡人。宏銘記得非常清楚,阿母顫抖的表情使得她沒上妝臉孔被皺紋切割成許多碎片。她真正是老了嘍。





  宏銘離家那日,神明自雲端潑下一盆又一盆的雨水。好像天空斑駁剝落。其實那日,那日是自他返家起算。宏銘在飲料攤上傾去最後一桶未售完紅茶,回厝時才正心想這時間,為何客廳燈亮著,真正是有畸怪,一陣又一陣的風吹著雨斜斜奔進來,閃電打著刺目的藍白之光,當真是仲夏呵。

  推門進去幾個未有見過的陌生男子同阿母圍坐在客廳煢煢的燈火當中,幾件雨衣水淋淋無處懸掛,便晾在門框上了,怪了,那臉孔其中一張,宏銘目睇過去,怔住,何嘗不是他日暮夜暗對鏡之時曾經細數,撫摸,想像的面容?那上揚的眼角給時間刻出皺紋,那多年前可能也同樣挺拔的鼻樑,現下已被地心引力拉扯得失了力度。一屋子男人裡邊,宏銘最先注意到他,也直覺這初老男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宏銘進來時眾人倏然安靜,那男人看見他,先是瞪大眼睛,搖搖頭,又一笑,眼睛瞇起來表情就變得好和氣。宏銘感覺如果眼前這位容顏與他肖似男子竟會是他身體靈魂另一半的源流,宏銘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比如說,你姓什麼。名什麼。宏銘同阿母姓了十多年的林,如果如果,這真正是他與阿爸相遇見日子,為何這樣突如其來,門戶外邊那驚怒交加的雨水和天色渾沌,又可否是一種陪襯的鑼鼓喧鬧震天價響呵。

  啊,伊和伊老爸真正是生作同款哩。那貌似宏銘男子說話,語調唏微。

  是啊,真正是。阿母接口,生作這麼像也不知是好是歹,就恐怕是歹竹出歹筍呵。宏銘聽起來阿母的聲音親像是在好幾公尺開外,隔著什麼物體距離般沉沉傳過來。

  阿母說,宏銘啊伊是恁阿叔。

  宏銘生生應了聲,阿叔。阿叔笑的臉孔皺紋摺得更深,阿叔點起菸遞過來說宏銘可有呷菸?宏銘說,有。阿母說,你和你阿爸阿叔同是生成一個樣呢。宏銘說,是。阿母說,伊來到這裡也不是為了別樣事情。宏銘說,是。阿母說,是這樣的。宏銘說,是,怎樣。阿母說,宏銘啊恁阿爸前陣子過身了哦。宏銘說,是。三重埔的天空,神明在四面八方降下雨水,響亮的水聲挾帶著街頭巷尾洗不去的土腥味和腐爛的檳榔水果黏濕氣息,自窗口灌入,抖抖顫顫。是真的呢,無人會用這款消息說笑。阿母說,恁阿叔正想著,恁阿爸膝下無仔,恁黃家的牌位墓頭也是需要男丁去頂跪哭拜。宏銘說,是。雖然是你未見面的阿爸,伊也真正是你生身的耆大呢……

  宏銘說,是。原來是,黃宏銘啊。

  可是阿母阿母,你和阿爸中間究竟發生過何款故事?

  大姐這款女人呵誰都想和她生囝。宏銘記得很清楚那些夜晚,阿母房間會傳來她臀部皮肉與皮肉碰拍的聲音,誰都想和她生囝呵。賺吃女人天涯淪落從一個遠方流離到另一個遠方,在三重埔,搬進來這兩房一廳的公寓老厝像是個命運,原本賺這皮肉錢是為了還家族欠整屁股的賭債這些宏銘知道,後來阿母也漸有些固定來客,其中一人姓黃彼時還在做兵,每次放假皆來找阿母溫存,當初真以為自己每個月皆能遇見這男子肩膀可倘依偎哦。好像說,伊來找阿母都給得比別人多,甚至過年節會給你阿母帶上一些臘肉風腸,說阿姐妳最近瘦了,要吃多點。阿母過了生意時間還待在那姓黃男人身邊,就覺著溫暖,眼看幾年下來債要還完,也便興起了要改行換面的念頭,這賺吃女人原來也有不幸之外的可能嗎。這麼過了一陣子,阿母月事不來。阿母有身。

  做這行女子定是要避險戴套,特別大姐這款女人,誰都想跟她生囝。好說歹說用口也要給人客戴上,其實怕的就是有孕在身,怎麼謀生?但那黃姓男人,說不戴,就不戴吧。只是誰都想跟她生囝,惟獨阿爸不想。阿母說,我有你的囝了。如此我們是否該結婚。阿母家裡舉雙手贊成恨不得她立刻嫁入黃家,但他的父親反對。他的母親甚至撂下狠話說,若結婚孩子也不能姓黃。賺吃女人的小孩誰知道這種是否真正是黃家的?阿母甚至動念要以死相逼,但無用,那一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後來卻又變得緩慢黏膩像一則她給自己挖掘的,無止的漩渦無底的陷阱。男人初始說,退伍後就結婚。男人說,還未找到工作呢。男人不說話。男人消失。

  阿惠阿卿她們都苦勸我落胎算了,但我真正希望,有他的囝仔。

  後來,後來你阿爸定期有託你阿叔送來錢財,說是要給孩子補足營養。你看你,和你阿爸阿叔真正是長得有夠相像,怎麼會不是黃家的孩子呢……

  宏銘覺得這像一個圈套。為什麼你們說我姓什麼我就要姓什麼。你們從來無問過我未曾同我說過。現在阿爸死了翹去,才把所有事情都擺好了等我去演一齣認祖歸宗的戲碼,好像香煙裊裊裡面幾次對正靈位叩拜就可以把所有事情抹消啊阿母,該怎麼說呢,這些該攏是妳的一廂情願吧阿爸根本就沒打算認過我這個囝仔。阿叔急說,不是,不是呢你阿爸惦念你。

  但,我姓林,不是姓黃。宏銘說。

  阿母變過臉來說,你不想姓黃,就連林都不要姓好了。你不知道阿勇伯給阿母站門口拉皮條,接過一個又一個人,一千五全套八百半套,無論全半套都是十五分鐘一節,多久下來行情也沒變,阿母固定給阿勇四成抽傭這些為的是什麼,都是為了拉拔你長大,希望總有一天可以讓你阿爸黃家認祖歸宗所以把你養著。他沒想到阿母竟能夠親口說出這些話語。宏銘說,是,阿母啊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姓林,我不拜姓黃的牌位。阿叔說,宏銘啊……

  你若是不跟你阿叔回去,就現在給我滾出去。

  出去。

  誰都想和阿母這款女人生囝,是嗎,是吧,惟獨阿爸不想。阿母啊妳難道沒有想通這個道理。阿叔歎氣說,看來是說不動伊了。阿叔說,嫂啊妳也應該來看看伊阿爸哩。阿母說,出去。宏銘從房間胡亂塞了幾件衣褲提著旅行袋就真的出去了。他沉沉步伐走過環河路,忠孝橋,往南那道途上沿路皆落著雨,天光偶爾被閃電打開,好像牛皮癬患者一般在斑駁地脫落。落得更兇。往後的日子裡宏銘會一直一直想起那日阿母的話語,伊說,真正希望宏銘你能成為黃家的人。惟獨阿爸不想,又怎算?宏銘握緊拳頭,說,我是林宏銘,不姓黃。





  一個二十歲都未滿少年,拎著一只旅行袋破破落落,不知道是行了多久,也不知道大雨的夜裡,能行到哪裡去?那深如汪洋的城市的夜晚呵,便利商店的迴廊,像星點羅列的晴爽島嶼,宏銘在便利商店與便利商店之間移動,從一座島,到達下一座島,明亮光敞所在,正令他溫暖了。若非如此,深夜的魔魅彷彿會從那些緊閉的櫥窗鐵門裡頭呼嘯而出,將他吞沒。他究竟是招惹了怎樣的運命啊,好像阿母多年來對他那未曾謀面阿爸的怨懟突然決堤,往他身上傾瀉而來,他該怎麼做才能完好地承接而不被壓垮毀傷。不,不可能的,阿母啊阿爸已經死去了。二十年前妳做不成黃家的媳婦,如今妳還是思慕著那一個月給你捎來三五千塊營養費的男人,妳竟又要自己從母姓快二十年的兒子,去哭拜那未曾盡過一日義務的父親。

  出去,阿母說。伊的聲音竟可以聽來如此生冷,堅定。

  從今夜起你也不再是阮林家的人。

  真正不是了,宏銘的流亡開始得意外,但也結束得突然。雨將停的時候東方現出魚肚白,他從城市幾座高樓的方向辨認出自己已在盆地南方。巷仔內靜靜停著幾部小發財,宏銘這才覺得累了,睏了,翻上貨車後廂平台,隨便從行李袋中揀出運動外套,胡亂扯抖那披蓋貨車上的帆布清出塊乾爽位置,勉強在滿城天空逐漸充盈的日光裡,睡了。

  ╳,你是誰?怎睏在這。

  一片喧嘩鼓譟的說話聲音,將宏銘自沈睡中喚醒,可能也未睡了很久,後來的事情也真正是發生得自然,簡單。那蹲在身旁搖他的人是阿清,說喂,囝仔,你是誰?趴在車側左右打量他然後做出明快正確結論說,吼,離家出走啦,那人是明雄。當然宏銘概略解釋了自己故事,然後等待那看來像女魔頭,一嘶聲眾人便都噤若寒蟬的新姐發落當中,也知道了大強,阿玉姐,阿寶慶仔衰尾阿光等一班子住居在鐵皮厝內的人們。新姐問,你自己說,你是要回家還是要去哪裡?宏銘說,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回家。為什麼?阿母一心將我當做黃家的人,但我跟慣了阿母,她竟就這樣要我出去……

  ╳你這個么壽死囝仔。恁老母養你到這麼大漢,伊說你叫做阿貓阿狗你也仍然是伊的仔。新姐說,依我看,你還是該回去三重埔厝內。新姐說。她撓了撓金色鬈髮,在底下露出新生的,未及漂染的斑白交錯如許。新姐說,不行不行,我養這麼多頭飯桶豬公,已經快將吃不消了。新姐說,我不欠人工。阿清突然插話說阿光現時不能做工……╳,是要你多嘴啥小?新姐說,只是樓上臥鋪正有限,這幾個半夜鼾聲是真夠恐怖呵。你確定要留下來?

  若是這樣,你將東西款款。阿清,帶伊上樓。新姐說。

  但至少,是應該打電話給恁老母啦。

  宏銘並沒有立刻打電話回家,他大字也不識幾個,可斷斷續續給阿母寫信。或者刻意揀了阿母醒著時間撥電話,深夜,意外阿母皆很快接起電話,宏銘啊。她說話,或聽他說話,阿母,我找到了搬家公司的工作,我很好。離了家竟能找到行飯吃自己都沒想到過,頭家娘對我很好。阿母,你莫問我現在在哪裡,我很好,公司包吃包住,同事皆和我相處得很好。阿母,妳要我出去我便出去了,我仍然是妳的宏銘。我現在住的地方是在台北市內哩,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但妳不必擔心呢。阿母阿母,昨日搬到一組客戶,那古董雕塑真正重,腰有些脫力,狀況還好,別煩惱。莫掛念。阿母,巷仔內那些左右鄰舍有時真正勢利啦,我們做勞力辛苦工作也不偷,也不搶,但他們見到我們在巷內呷菸休睏,那眼神實在不好看。阿母,他們不知道,他們一世人住在老社區這公寓裡底,我來公司這一年來,已經進出那些豪宅厝邸許多許多次了呢。阿母,我很好,我很好。

  飛黃騰達我不敢想,但妳若也能住到那般厝,定很開心吧。阿母。

  阿母啊,今日公司的大消息是,有住戶要搬入來我們社區呢。以往這巷弄內底的宅厝在城內算老了,有多老,大概也就和我們三重埔的老公寓差不多吧,巷仔尾那土地公祠,常時都燒著香煙,難得一回發了爐,有鄰居甚至以為是火警打了電話,報消防隊,不過啊咱巷子小得,消防車沒得進來。總之是場虛驚,阿母,咱公司若有接到鄰近住戶要搬,都是搬出去而不是搬入呢,這回真正是大事了--這樣的社區,在台北市內,能搬出去的人都攢積了金錢,出去了,有誰會想留下呢。

  宏銘拿懸在肩脖上那布巾擦了擦汗。這麼巧,一問,社區欲搬入住戶也是從三重埔來。阿清宏銘明雄待在小發財後廂板車上,晃晃悠悠去了,而車行車停,過橋時候,╳注意你的菸啦。明雄甩著手想是被飄飛的菸頭星火給灼了。歹勢啦。往引道下去,車又再彎過幾個街頭,宏銘有些吃驚了這熟悉的景色,是他舊時住處左近的街道啊他國小國中課後結束一日遊戲晃盪球隊練習後,總會回來的地方,可是阿母啊,那還能是我的家嗎?檳榔攤仍是原本的檳榔攤,沒有變化的水溝邊上仍沾著狗屎狗尿的汙漬,未有變化啊阿母,妳最近好嗎。車停,還怔呢,落車啦。阿清說。

  伊唷,以前住三重埔你忘了,今暮思鄉了啦。明雄虧道,這人!

  無,無啦。

  ╳,趕緊上去了,還開講!後頭押隊的新姐罵聲又來。

  上去了上去了。宏銘背頭上那口箱子沉甸甸的,蹲下,雙股提氣,腰桿打挺,喝!蹬地一下還險些站不起身來。沒人跟他們說,書不能塞滿整口箱子的嗎?這戶是一對母女,母親年紀看來四十出頭歲吧頂多,卻抹著有些不合時宜的妝,鯊魚夾胡亂地盤著頭髮,走進走出照看著一夥搬家工人對付每個物件箱櫥,說噯師傅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她竟然說師傅呢,到得樓下,阿清揶揄地指著大強明雄,說恁都是師傅了啦。╳,伊厝內什麼都沒有,就是書特別多,搬幾箱腰就快要斷去,什麼師傅隨便話話啦,我還鐵金剛哩。往地頭啐了一口唾沫,又上去了,那十六七歲女孩穿一件洗到有點褪色的T恤,拎兩手啤酒說,師仔,我阿母交代,這些啤酒給你們飲。不行不行,咱頭家娘規定得搬完才能喝酒,感恩嘿。竟有些手足無措說,那時酒就無冰了……宏銘哈哈一笑說,那妳先替我們保管。只是一想,究竟要如何保管,冰箱早先一步都清空搬上車了,便又一笑,說這些裝書箱子都是妳的?女孩說,是。那我跟妳說,恁這箱仔內底不能全放書啦,會重死人的。

  不然恁自己來搬看看!阿清在屋子另一頭笑罵。

  師傅歹勢啦,我們第一次搬家……

  後來,當女孩穿著高中制服出門上學的時間,宏銘可能在餵狗,可能是準備上工,也可能只是剛睏醒蹲伏門口抽早晨第一根菸,就看見那綠色上衣印在巷子裡,成為紅色鐵門上的飄擺花影,顯得有些熱烈突兀。總之女孩見到他都會微笑說,師傅早安。早安嘿,要上學了?





  宏銘始終是不知道她的姓名。女孩從巷口出去的背影,一擺一跳,黑色百褶裙將晨光一分為二,頭一半好像留在這常時瀰漫香煙黴氣狗尿臊味的巷裡,另一半,則領著宏銘心肝頭,往城裡那女孩裙隊衣影娉婷的所在,去了。

  那飄擺的裙頭搔動,褲底癢癢,二十出頭歲,還算是少年郎吧,宏銘真有幾次蹲在門口抽菸時,得等女孩離開他視線許久許久以後,才能站起身來,扯扯褲襠,假裝若無其事地回進鐵皮厝內,又在廁所裡自己待了一會兒再出來。啊究竟是如何,是宏銘他晚發的青春期嗎,竟遲至今日才躁動地襲來。原先宏銘焦灼而貧瘠的性的想像,皆都來自阿母塗粉點妝那如儀式般為生活張開的雙腿,那每一張陌生的臉,走進他們的家又走出去,他可以若無其事說阿母我回來了,卻不能遏止面對鏡子時一次又一次反覆層疊透過自己,透過阿叔,去想像,猜測,拼湊阿爸的臉--阿母說,你和恁老爸,真正是生做同款咧。那麼阿母啊,可能我的個性也有一半是他的,在無處排遣的深夜裡,阿爸倘是將阿母當做了暫歇的港口,必有一日也要離去的。阿母阿母,我最近感覺自己對那女孩,越來越注目了呵。

  果真是同他一般成長於無父之屋的家庭嗎,女孩行走在城市屋簷底下的身影,搖曳身形與她的母親,離開一個住所而來到另一個住所呵。在大新幾年下來,搬過的客戶案子不是如同電視廣告一家四口加一條狗,或者貓,如此甜蜜,和諧,溫馨,便可能是一對青年男女同居的小窩,可以想像之後生活必然窗明几淨,簡單,俐落。或許是獨身的上班族與一口水族箱,沙發床和電腦桌。或者,前往市中心的豪門宅邸,門廳到起居空間皆鋪陳大理石光滑明亮,玄關放著雕塑,可能有神龕,可能沒有,一落以紙箱保麗龍防震墊仔細保護的複製畫,女主人在那兒輕聲細氣叮嚀,噯,小心點兒呢。或者是……經歷過的這一切,卻都無助於宏銘想像女孩與她的母親,頂頭五樓的家厝。為何也是一個這樣的家庭,沒有父親的家能算做是家嗎?宏銘曾注意到那母親盤紮在頭頂的鯊魚夾,和宏銘阿母端坐梳妝鏡前所用的物什似都來自街頭那十元商店,然而他該如何想像她們,比如說那日復一日,將女孩脊椎背影壓得往左側傾斜的帆布書包鼓脹,裡頭會每日換過書籍嗎,從那一口一口曾沉甸甸扛在宏銘背上的紙箱中取出,置換。

  宏銘多想走過去同女孩說,妳這書包裡不能都放書啦。

  或至少要換肩膀背嘛。想這麼說,可是他沒有。

  不只一次,宏銘再次負起底部堆疊砌放著書冊,那些重心穩當的紙箱,心內想的不再是女孩家中搬新厝時厚實如磚的書籍,而是而是,假如他背上重量來自一個女孩呢?她幼嫩的乳房會輕輕抵著他肩胛,他會用掌心扶撐她大腿她軟綿臀尻她有種奇異的香味與溫度。如果是她的話,她說想去任何地方他都會揹她去的。她說,師傅早。她說話,讓整個早晨沾滿露水。可是天啊,林宏銘你可以帶她去哪裡呢?回去那個她和她母親才搬離了的三重埔嗎。讓她下課回家從那些檳榔攤前頭經過,攤頭,是那一位位阿母稱作阿勇老鼠阿國阿寬衰仔的叔伯輩男子,對來往探頭的陌生路人比手畫腳,講話低語,或者讓他們和他林宏銘一樣以目光眼神對少女進行猥褻的猜想與刺探嗎。

  女孩長得像她阿爸,還是她阿母多些呢?

  於是宏銘打球。在每一次準確的投籃,或者失手的片刻,他流汗。然後回到鐵皮厝內,才能感受到些許的平靜。阿母啊,阿爸會否正因為知曉自己和妳之間沒有未來而離開,當他拖延的話術已經是那樣清楚了妳為何執意將我生下。阿母這些道理我不信妳未明白。於是,宏銘也曾虔誠地祈求如同每一個無父的少年,他祈求,彷彿為了一個無父的少女。但不可能,他不願回去的三重埔,難道那裡能有什麼東西值得等待嗎?阿母啊,我這才明白妳和阿爸都真正是自私的人,那麼我是否也和你們同款,骨子裡亦流著自私的血液呢。

  如果宏銘是自私的他不會壓抑。他這樣相信。

  只是他有些難以自抑,難以將目光從女孩身上移開,宏銘甚至慢慢知道了她的課後行程,當她背著吉他出門,他知道這天是禮拜三,他問,今天有吉他社社課。是嗎,他知道他還是問,也知道她會微笑,頷首,回答是啊。宏銘低頭看自己長期因為搬運與籃球而磨出厚繭的手,一雙粗工的手呵。他能怎麼樣呢,他也不會唱歌,什麼皆給不起他只好壓抑。

  宏銘也曾經夜半起身將憋了一晚的尿水排空,回到涼被蓆子裡頭噯他是真想再睡一會兒,但又不可自拔地想像女孩這樣那樣地膩了上來,這是她讀書的手這是她彈吉他的手。這雙手在她閱讀的時候如何翻閱書頁,而所有冊籍曾經負在他林宏銘背上。她會撩開那黑色百褶裙,而裡頭是一片溫婉盛開的花園嗎。或者可能有一襲潮溼的天氣,可比他離家深晚,生生籠罩從三重埔一路落到新店溪畔的雨雲,沒有任何晴朗的天氣屬於他。阿清在宏銘旁邊打呼,落雷般,他不是很確定為何自己在整日工作的搬運與咳嗽之後,還能這麼精,氣,神,地蜷在被窩裡自個兒窸窸窣窣打飛機。動作得快一點才行,宏銘的身體隨著動作更快,板蓆嘶沙聲響更促,而更繃緊了些……啊她,她會興奮地回應他嗎,她每天上學的表情都冷靜輕柔,宏銘捏實了手腕掌心彷彿她確實溫軟地包覆著他,……室內氣溫正在升高,又已經是盛夏時候了嗎。他必須儘量不呻吟出聲,因為這通舖甚至不像他位在三重埔的家那般隔間,他必須努力袪除那幾乎已成為記憶深處夜半必然背景的,阿母的吟哦喘息,像大姐這款女人,誰都想同伊生囝呵……。宏銘必須召喚出女孩的臉孔,身體,甚至是到三重埔搬她們家那日,她藏覆在白色T恤底下的隱密曲線,才能以之為法器,將阿母阿叔阿勇衰臉仔等等,與如今想像起來都覺得廉價的霓虹光線徹底袪散。

  那關於三重埔,以及三重埔之後的一切。

  阿母啊這可比作妳那些躁熱時刻,任何細微聲響皆會成為確鑿的罪證。

  直要等到宏銘在一口濁重而深長的吐氣後,他隨之鬆弛疲軟下來的身體,方令他確知了髒臭窄仄的鐵皮厝,真真正正,可以像一個家。阿清繼續打著呼嚕,室內瀰漫著果實熟爛的氣息,宏銘歷經想像的旅程,那令他興奮,迷狂的道路打開又再關上,他起身,到浴室沖洗滿手的生的氣醚。

  ╳,半暝起秋齁!走出浴室,竟是明雄也醒著。

  回想起來,那每一次夜裡的召喚都甜美如夢,親像是夢又不是,但若不是夢現實可能如此美好嗎。女孩的臉乖順溫馴呵,浮沉光暈當中,可能是揹著書包的她,或者揹吉他的背影,她制服領口三兩釦子未繫,敞開肌理如絲如綢,她永遠都是笑臉微迷,她為何可以隨時保持微笑呢?她說,師傅早。隱然成為背景巨大的光亮,將他的赤裸暴露出來宏銘就感覺自己縮得很小。很熱。更熱了的鐵皮厝室內啊。

  你可有去找過女人?明雄問。

  當明雄倚著門丟射過來那半嘲半笑語氣,宏銘突然感覺有什麼熟悉的氣味,從這個大他五歲的男人身上散發飄搖。一些散亂的殘像,在幽黯空間裡重新組合起來。

  下次放假,我帶你去找女人。真正的女人呵。





  宏銘打完一場鬥牛球賽,斜躺橫陳在河堤上休息一忽兒。噯沒注意過,溪畔什麼時候生有那棵柳樹了?宏銘有些憊懶,向吆喝著說要再打一場的大強阿清說,欸稍休睏一下啦。微風吹過,柳樹向著河面伸過去那枝杈,垂進水中,淺淺起伏,點著,將溪面上的夕陽倒影撥出一道道粼粼的波光。這天,沒有上工的早晨,是女孩差不多出門上課的時間,宏銘才乘著公車晃悠晃悠回來鐵皮厝。他記得不真切了,特別是,一整午后的酣眠過去,宏銘不太能夠肯定前夜回返三重埔,會是魔魅或者祝福。原本是明雄探了隔日不必工作的日子,說宏銘啊咱來去找女人。為什麼,他會暗自希望台北的哪裡都好千萬不要是三重埔,但偏偏就是。

  宏銘記不清楚了。自己如何應答明雄的邀請。

  公車下忠孝橋右轉,中正南路頭第一站明雄說,落車嘍。偏偏就是。

  明雄說,轉入去巷仔內。偏偏就是宏銘最熟悉的社區,左側的檳榔攤,排水溝渠總有老鼠出沒而他知道,老鼠同時也是一個人的名字。他還知道,若再往巷內探去,阿勇或阿寬伯會神祕地出現,詢問明雄,有要小姐否?但那些叔伯輩男子倘見著他,會怎麼說--宏銘啊你回來了。恁阿母真想見著你嘿。或者,幾年不見他們可能認不得他了也未可知,會不會說,少年仔咱這各款年紀姿色的女人都有呵。少年仔,你生作真是親像咱在地成長的一個少年囝,今嘛,伊年少輕狂,不識事理,早已離家去了……。怎麼想皆無用,一個陌生男子,年紀看來比他倆長不了多少的青年,從巷弄暗影處踱出來,問,找什麼款的?

  宏銘不記得他如何在那社區巷子兩側成排的鐵窗門扇外踟躕。明雄入去其中一扇門的十五分鐘久得像,像什麼,他說不上來,總之是四根菸或五根菸的時間吧,裡面是個怎樣的女人呢,明雄點名了要某個人名,顯然熟悉門路的這人。啊,當年那黃姓青年也是如此喊出阿母的名嗎?或者現在現在,人們是否依然喜愛阿母那款豐乳肥臀女子,阿母啊妳最近可好,我從未像此時這般思慕著妳。

  後來的事情真簡單,可宏銘確實記不清楚了。他想不起來,自己離開阿母住處,那曾被他稱作家的所在時,有沒有同阿母抱一抱。他們母子倆好像談了很多,又好像沒談什麼,整晚整暝,電視是開著呢,還是關著。宏銘彷彿記得自己回入房間內,整床棉被疊得妥妥當當,阿母啊妳每日都近來將被褥攤開又摺好嗎。阿母,我很好,我又開始打籃球了。妳看現在我是好端端在妳面頭前了。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住在那裡真是好,自在,舒適,反正像我們大新公司的狗黨狐群,倘有處所安身,就真夠了。

  可是阿母,妳看起來瘦了,要加吃些哩。

  後來那個午后,宏銘休息足夠,從堤防上翻起身來,又再加入一場新起的球局比賽。夕陽落入新店溪對岸,在大樓的剪影間逐漸消失了,回過頭去另一邊升起來的是上弦月,宏銘心想,啊反正是中秋快將到了,或許揀時間去市場給阿母包些肉骨大排回去吧。真是,想家了,幸好家就在不遠的地方。

  是了,沿新店溪水往下游去,匯流後的淡水河,本來就會經過三重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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