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年代,台灣正值經濟高成長,股市準備狂飆。一切看來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時的島國自信又風光,社會一片歌舞昇平,羅大佑的〈明天會更好〉大街小巷傳唱。但對男同志來說,一九八○,是個最壞的年代。各種「同性戀行為」逐漸被社會看見,卻是被放置在變態心理學的框架下檢視,在各類報導與社會建構中,與犯罪、影響社會治安相連結;時至一九八四年,愛滋病在台灣出現首例,造成極大的恐慌,男同性戀遂進一步被認為是疾病與犯罪的化身--男同性戀者開始被「看見」的同時,背負的是社會將之視為扭曲、偏差的眼光。
我們是男同志。愛滋病是我們的同義詞。
但一九八○年代,我這年紀的小GAY全都錯過。是以,關於那個十年,以及接下來的十年,是註定只能聽人傳誦了。
那時新公園仍然是城市裡黑暗的角落,從不能在街頭上清楚辨認彼此。血液裡奔流的慾望,噢慾望是專斷的國王,操持著一整個垂首的王國,他的行伍,他的臨兵列陣毫無宣洩的可能。曾經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男同志,寄出幾封信,像往大海裡拋出一把又一把的針。《世界電影》雜誌最後有個徵筆友的欄位,在《熱愛》創刊之前那是少數少數大家知道的留言欄位了。寂寞。與慾望。認識然後離去,揀選與被揀選。或者在播放色情電影的小戲院裡與陌生人大膽地碰觸,肉身反覆的工作,看似是一九八○年代的整體了。愛過幾次,不愛過幾次。被人愛也不被人愛,被人揀選。
肉身豐美。肉身凋零。
但是一九八○。也是愛滋病在人群中蔓延最厲害的時刻。愛滋病像是一個詛咒,天譴,男同志一直被教育要乖,要冷靜。不要愛,不要做愛。不然一隻手會指向病床上哀哀腐敗的身體,說這就是你以後的樣子。這就是你們。這是你們的同義詞。
和朋友幾個月不見。又再碰頭的時候,驚問,怎麼變得這麼瘦了?
胃痛。不能好好吃飯。
在醫院幫你排個胃鏡吧?說好。
約定的時間,人卻沒有出現。又再過幾個禮拜,聽說走了。也不知道是急性感染還是自殺,不知道。那時朋友們一個個倒下,離開。另一個在美國念書時認識的朋友,明是同志,回來台灣卻被逼著去結婚,那時從言談間猜想他似乎也患了病。結婚?還生了小孩。後來他病發,根本不敢去看,卡波西氏肉瘤長在這裡。這裡,以及這裡。人變得好瘦,枯乾,最後幾天才鼓起勇氣去看了,說了再見。他老婆也是附近醫院的醫生,過幾年,在任何場合就都沒聽說過這個女人的消息。不知道是消聲匿跡還是,也走了。不知道。甚麼都不知道。
彷彿所有人正被疾病揀選,沒有人說得清,下一個會不會就是自己。
我過了十年無性的時光。你能相信嗎?他說。直要到九○年代快要終結,總是希望,能否同一整個死亡滿溢的恐怖時代揮別。
但我們都知道,不可能。二○一○年了,疾病的陰影還是揮之不去。
我也曾為疾病感到驚懼與恐怖,曾在一個場合朗誦與疾病相關的詩歌,音韻哀哀慮慮,反覆,迴旋。我不禁思索,想像的情人匆忙離去,為的是甚麼呢?或許因為疾病是一則惡的隱喻,因為我們從來不屬於健康沉默的大多數。情人知道了我們的同義詞,情人離去。想到我親愛的朋友們,我深深陷溺,希望他們也能真正豁免於疾病。如此我們可以一起老去,繼續行走街頭,彷彿我們不曾受到傷害。
也祝福您幸福健康。
(2010.10.0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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