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拜訪店家時,店員聽了來意,往裡頭大喊,又一個假調查、真釣人的來啦。我說沒有沒有啦,但訕笑時自己一直在縮小。店員哈哈一聲說,咦你們學術圈的,認識文化的林老師嗎?我說認識,在研討會碰過面。他那時候在我們店混了好一陣子,後來文章不知寫得如何?回說,我讀過,聽說夏天要編整進專書。唉呀,熊文化那本書嘛,朝我剎剎眼睛,說我有在裡面哦。
說是老闆不在,要我晚點再來。
七八點?七點他大概還在家裡煮飯。你八點多再來吧。
那時天色還大亮,他搬了幾趟飲料酒水之類,擦了汗,用腳挪開花圃旁的空心磚,想到甚麼似的,罵幹,原本這地面都不用錢的。結果生意好了就變成要課稅。這種政府你看看。這種政府。但我們都知道,問題不只在政府。我們自己就是問題所在。
八點半再度回到紅樓,同下午的店員打個招呼,隨即喚了老闆過來。
寬寬朗朗的一個大塊頭,長不特別好看,漢語也不標準,但操持口音裡頭也摻了不少台灣用語。先是問,你是同志嗎?答說是。那你自己就很了解啦,還訪談幹嘛?哈哈一笑。
來台灣四五年了,對這圈子有些微詞。而彷彿又想起甚麼似的,又補上句,其實到哪裡都一樣。他說,噯,同性戀不就這樣嗎?信不信你今天和我坐在這裡,不認識的人看到,會說那個底迪長得好端端的,怎麼跑去和神豬坐一桌了,不就這樣嗎?話裡有些忿忿。我原有些共感的,但仔細想想,若不是訪談,平日看到這大塊頭,我會想要主動過去和他成為朋友嗎?九成不會的。他又講,男同志就這麼膚淺,說話完畢,仍不忘丟出一筆豪邁大笑。但好像刺進我身體裡面去。
一瞬間我覺得我發臭。其實我也薄得不得了,要這樣約略地帶過也是都說得通。我們膚淺的男同志。好比問到商家合作究竟可能不可能?他反問說,合作?我點點頭。他轉過頭去,說我講個故事你就會懂,之前也開過會,連會議紀錄都有的,說是要在中間畫條紅線,走道嘛。大家桌椅就別超過,要放放到走道對面去。你看那,硬是多放一桌。去問你們為甚麼多放一桌呢?他同我講的理由也夠神奇了。說是這樣他的戰場會變小。我問他你怎麼不放到對面去?竟然又說,這樣放我比較方便。
所以合作。為甚麼不能合作?你去解決掉那張桌子的問題,就會得到答案。
我們不只膚淺的男同志,我們自私的男同志。我心裡胡想幾圈,同他說,像社會運動其實最難也是從自己人開始。他一拍膝蓋說,對。人人都只看自己腳底下的嘛,戰場?戰場不該是整個商圈,怎麼會是那一桌呢?他說,來台灣這四五年,好像經歷台灣同志圈最蓬勃發展一段時間。自信又風光,好比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兒童發展心理學有沒有讀過?這年紀的小孩甚麼都聽不下,自己好就好了,也不去想別人。沒有別人嘛。台灣同志文化大約也是類似的道理。想這邏輯相通,兩個人相望喟歎。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他說那有甚麼,寫完不要忘記給我一份就是。又同我握手,說你們這些能念書的聰明人,好好幹。真的。
(2010.10.28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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