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與性相,與性向的演繹,主體對凝視者呈示自身,同時也在他者的凝視之下,在自我內省(reflection)中獲得再次的建構。在凝視的過程當中,反覆的提問是,「我是誰?」或者「我是什麼?」影像文字,思考論辯,或僅是兩人相擁床笫間的低語,某個神祕時刻靜默下來……我們發現,作為思維載體的語言詞彙如此匱乏,以致於我們逼近,但無法真正抓住它。
「事實非常清楚,但我無法解釋它:我該把自己放在哪個目錄裡?」
「我是誰?」反覆詰問的焦慮從未停止。在記錄新世代單元中《攝吧!我的愛》、《讓我們同在一起》、與《不完美跨界》三片,鏡頭下呈顯出愛的焦慮,親情的焦慮,與身體的焦慮,無所不在瀰漫的,是關乎存在與認同的探問追索,而這探索,卻幾乎在日常的傾軋之下,變得微不足道。
感情史的貼身近拍
來自德國與以色列的戀人,一方繼承了猶太裔從德國倉皇出逃的歷史,著魔般隨身攜帶攝影機想從生活的跡象中找出什麼道理;另一方是為愛行道天涯的舞者,搬遷至台拉維夫從以色列士兵面前經過,彷彿歷史之鏡。
《攝吧!我的愛》裡邊,他總是隱身鏡頭後方,讓鏡頭替我們觀看。
「我可以選擇該如何攝下你,我可以拍你的鬍髭,你的嘴唇,你的眼眸。鏡頭記錄的,是每一個片刻我希望如何看見你。」然而觀看何嘗不是誤讀--情人怨懟探問,為何有些話你總在攝影機運作時才說?有什麼東西比話語更偉大,是否這樣直切的殷殷相詢:「你拍下了我所說的每一個故事,但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我記得那些故事。」
「但那不只是故事而已,那是我。是一個人。」
在瑣碎如絮的生活中,並無法撈出什麼道理。最重要的問題從來就不是你愛我嗎,而是,何謂愛。母親手術後如蜈蚣般糾結的疤痕,導演為攙扶母親,離開攝影機後方的安全位置,將自己暴露在鏡頭前方,那擁抱扶助,竟是全片最讓人動容的畫面。如情人所言,「這不再是電影了。你將這影像留下,它們就是你情感生活的註解。」
是化妝,還是偽裝?
男身女相,父子之親。父母離異的花樣少年鏡前點妝,說要辦個埃及豔后主題的生日派對,邀請生父從巴西飛來,說《讓我們同在一起》。丹麥的這頭,繼父教他像個男人一樣把魚鉤魚餌拋進湖裡,他嬌嗔怨嘆,唉來到郊外,為什麼我就不能買副貴一點、但好一點的太陽眼鏡?
三年不見生父,難得有些驚詫。
「我只是想知道打從一開始,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花樣少年扭捏理整頭髮不願說話。又關進洗手間哭。不不,世界不是這樣的,它並不會時時刻刻都對你溫柔。父親說,所以你化妝,難道只是為了抵抗那些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嗎。不,不是那樣,急切說,不是的。但又彷彿是。未能參與一切發生的父親想知道,究竟是甚麼東西在何時開始位移;參與一切發生另個父親,看少年纖細作態但不干預。
我們是我們自己,還是我們看起來的樣子?
或有時候,只是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全然像別人希望我們成為的樣子。若女為悅己者容,男孩又該當如何?他看來不像男孩,更不像男人。父親坦然笑說你知道嗎,我也有一個秘密。秘密說完了,父親問,所以你得先知道自己害怕愛上別人,是害怕愛,還是害怕傷害。如是秘密獲得釋放,父子之親,是彼此深邃的樹洞。
秘密之所以為秘密,就是只有自己知道。然後,我們便不需要偽裝。
自己的陌生人
「我始終不明白,為何大家都只在意乳房弄掉了沒有。性是擁抱、親吻、與所有性感加諸起來的東西,比如說,肌膚。那種通電一樣的碰觸……」
在變性手術之前,她們看起來就像是個臉孔模糊的T。《不完美跨界》使她們不是男人,但也不是女人。開始打針了,身體與男性荷爾蒙戰鬥,用繃帶纏胸使乳房看起來扁塌些,前往一場工業倉庫派對。身而為男人或者女人,是否可以自己決定的事情。如果我說,我是個男人,但看起來不是那回事,這樣的宣稱終究無效,是嗎?
我們不只是我們自己。是那無數呈顯於他人的鏡像,而映照,而生成。
「妳說妳是女同性戀,那麼我是什麼呢?我的意思是……若我成為一個男人,我們仍然會在一起嗎?」
情人間繾綣相問,一再迴旋的主題關於嗓音,關於性,關於愛。關於妳如何使我成為完整的一個人,而終將關乎於人的本質。在別人眼中,我們畢竟是自己的陌生人,只有靠著對話相互逼近,偏偏在語言的海洋當中,我們總不能時時刻刻都找到最適切的話語。但或許,穿透凝視與被凝視,穿透百無聊賴、撫摸與擁抱,最後可以留下來的,是在那繚亂如秋絮飛舞的人間,至少能記得,自己願意錄記的美好事物。
通往內心的身體絮事
傅柯說,「我們之所以能看見立即可見之事物,是因為我們通曉其語言;凡是能穿透那話語的封閉世界者,事物便會對之顯現。」
這幾部紀錄片正揭示了,在暴露與凝視之間,捕捉與未能被捕捉那些,我們小碎步般亦步亦趨,凝視這一具具或裸裎、或豔妝、或病痛的身體。身體構成感官,語言構成記錄,紀錄片在對談間錄記私密的歷史,在話語構成的鏡像當中,容許我們再次認識自己。
(2010.10月,幼獅文藝。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特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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