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用過晚餐後,想找間小咖啡館窩著,隨意看書發獃。想到自己好久沒離開城市南區,吃飯讀書寫字都在這裡,恰好是個晴朗夜晚,便驅車往城市東北一角去了。只是刻意放慢了速度,覺得風景大不相同,途經敦化仁愛的巷弄便稍停一會兒,思忖,陌生的單行道裡,會有我沒坐下過的咖啡館嗎?停了車走一小段,仁愛國小的背影灰沉,安靜,厚實地座落在安和路側--我突覺得有些陌異,還真有個橘色店招寫著「熊」字,幾個彪形大漢在店門口抽著菸,原是兼營義大利麵的小咖啡店。
探頭望了望。座位不多,十個左右而已的迷你尺寸,牆上貼滿電影海報,品味是好的,就擔心吧台裡煮食義大利麵的氣味膩人。想想,算了,再跨上機車繼續北行,便讓紅綠燈領我走吧。
*
紅燈即停,綠燈即彎,悠悠忽忽等過幾個紅燈是不順的,帶到了民生東路。
在長庚後方的巷子裡頭泊了車,我已許久未曾當過走路的人。便走吧。要儘量往巷子裡頭去,雖則民生東路過了敦化從雙向八線縮成六線道,慢車道更窄,實際感覺起來像是四線道的規模,在台北氣派的東區邊上,卻因此讓車速行人都慢了下來,許是好的。算起來是四十年的老社區了,樟木並立,老榕鬚垂,號稱是井字形的道路規劃,但在公園路樹路彎裡還藏著更小的路徑。因此我應該離開民生東路,往社區環抱裡去。
我不過是個走路的人,試著在民生社區尋找咖啡館。
民生東路上儘是那些連鎖飲料舖子,illy又僅營業到九時。巷弄裡頭,一間間中小型的實業公司,可能還有個秘書會計伏案敲打。更小的巷子平和安祥,只怕--是太安祥了,供養不起青春正盛的文藝青年一日咖啡因所需。
社區商圈自有其陰陽兩面,抬起頭來,四五層建築襯著背景是一襲半昧半明街燈,好比瑠公民生新邨,說是新,但哪個新人經過時光流變不老?也已十分古舊了。穿行過去,棕櫚科植物歪斜斜立著,叢簇著樓頂某戶飄下來的戲曲樂音,倘是在鬧市該不能聞得的聲量,在這兒聽得十分清楚,好像沒人抱怨。吟哦提唱,恍恍惚惚的街燈並不密集,卻有暗香隱沉,是七里香綠籬搖曳?或者十一月多了,難道還是桂花的季節?
我閉起眼睛想指認香氣的來由,但說不清。我已太久未曾步行,睜眼時卻恍了精神,這五層樓連棟的建築裝束,不正和高雄鳳山五甲社區如出一轍?這裡並非我童年所居之處,上台北多時,更沒想到會是在民生社區找到了記憶重疊的場景。
那年,認識民生社區反倒是個意外。他開著白色豐田,我們晃悠晃悠在夏日陽炎下行車,東西南北還分不清楚要去哪兒,只知道他從東區往北開,彎進某條巷子唰地停了車他說,上樓拿個東西,等我。那高個子蹬出車子,我杵在助手座上看著他的穿白色POLO衫的背影消失在某個樓梯間。太陽很大,他沒留著引擎冷氣,很快地,我開始流汗並在自己的汗水裡融化。
等我,他總這麼說。
這話像是我後來一切愛與哀愁的咒語,好比後來知道那是民生社區的某條巷弄,好比後來,我也將要滿了二十五歲。而二十五,是高個子當時的年紀。
當他說「等我,」他知道我總有一天也會滿二十五歲嗎?而也是在這前夕時刻,我給紅綠燈領著,追上來了,可他又已經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我側身看見民生社區的黯晚時節,茶館旁邊是川湘菜館毫不突兀,民宅改作的功夫茶館,充作包廂的黃燭燈光透過窗櫺給遞出來,竟有個女人獨坐,點妝。
難道,城市的時間在這裡都不管用了……
*
又再轉幾個彎,路過公園,公園。以及公園,榕木的隱香浮沉過去,卻換了調性。仔細分辨直覺是有自家烘焙豆子的咖啡店?藍白牌招一探,還真是。然而走路的人如今身在何處,門牌號碼竟已在民生東路五段。
我近日是步行的生手,想歇了,也好。
店裡木質的陳設令人欣喜。開放吧台咖啡機和中央一檯繪圖工作桌,兼有沙發與貓。一隻在高腳椅上,一隻洋洋躺在空氣清淨機頂頭,都是金吉拉,都睡。更好是書架書桌,架上整套志文出版的翻譯小說,豐臣秀吉,米蘭昆德拉和村上春樹。有天文天心,一系列電影評論讀本,也有近年暢銷的翻譯通俗文學。看來是主人的書房對外開放,三五客人各自讀書說話寫字,落地窗外女人牽柴犬走過。
日記寫到這裡已差不多了,走路的人揀了個位置坐下,試了濃縮咖啡味道不惡,或許有空來嚐塞風單品。毛色較淡那銀白色貓從休眠裡醒來,不知是看見果蠅飛蚊一類,便兀自在咖啡館空闊處如小老虎般玩起狩獵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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