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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25, 2009

〈患者〉




  總有人得到了甚麼,而學會沉默。

  壞的血液掏蝕免疫系統,初期急性感染,在身體四處綻放斑斑紅花。

  拿個不能言的秘密往樹洞去說,說完了,世界繼續旋轉。定時服藥,控制如自由落體的檢驗數字不再往下掉。回神過來,意識到所愛之人端坐餐桌對面,秘密講完了,他起身離開。甚麼時候開始,感到自己不潔。學會沉默,但沉默並不帶來痊癒。日子一天天壞,偶有疏忽的藥箋紙袋洩漏了事實,手指眼神拋過來,彷彿這世界潔淨得過份了,不容污穢留存。

  人們說這些有病之人不值得寬宥,他們有罪。聽久了,分不清楚壞的是日子是世界,還是自己。壞得不該存在。

  我的朋友是否也作如是想?

  幾年前,他驗出陽性反應。但我不屬於最早知道的那群人。


  *


  那一陣子,我們還青春。十八、十九、二十歲,正是新芽抽長,要伸出觸角探索城市的速度與金屬的時候。正為整個世界邊邊角角上長著的光彩蕈類感到興味。身體是丹爐,倒進尼古丁、酒精、咖啡因,倒進知識、忿怒與哀愁,倒進一切好與壞的。

  原先走在類似道路上,後來卻望向不同風景。我把還沒看的書放在桌子右邊,把看完的放在左邊,他總笑我,就光會坐在咖啡館的吧台看書寫字,說為甚麼不多飲一杯酒。說我還沒有過一個男人,算不上認識自己的身體。談笑晏晏他說,他敲打身體變換各種姿勢,透過迷幻的練習與工作,證明自己存在。他說,你有沒有過純粹的快樂?便邀請我在偶爾的深夜進入舞廳,黎明時離開。一起用完早餐,他撥了電話,繼續走進日正當中的城市,遁入另一個黑暗的房間。回程捷運上,我想像他脫去衣物底褲,留下精液與汗水。那一陣子,在他身上我剛認識這世界無光的一面,領著我同陌生男子們在陸上行舟,在地底交歡,天亮後頭也不回離開。

  此間一刻,誰都希望快樂能永恆,以為世界不會消失。

  卻總是不乏猥瑣的耳語,說我們所站之處是豢養著病菌的索多瑪城,說,地底相愛之人是要受天譴的,我聽著那些,回說這有甚麼。但大過年的,新聞裡報出警察突入私宅派對,清一色男體肉身排開,記者哇啦啦說著巷弄內的民宅變成毒蟲天堂這裡保險套散落一地空氣中瀰漫著精液汗水混合的體騷警察進入搖頭派對時候狂歡的男同志抬起迷茫眼神彷彿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哇啦啦,我眼見那些半裸男子蹲踞低頭,各色內褲在螢幕上陣列,好像七彩斑斕的花蕊毒蕈。過了幾天,又見電視新聞上,衛生單位主管露出驕傲表情,說查獲派對三成人口是帶原者可謂對於愛滋防治大有斬獲……我感到恐怖,撳了遙控器轉檯。甚麼事情隱隱然在我心頭扎著。

  疾病的陰影揮之不去。那之後,我開始少往人聲歡悅雜沓的地方走動,要肉身戰場的金鼓之聲離我遠去。學會收束生活,假裝自己不曾在生人面前寬衣。我不再同神明擲筊,說服自己,抽到大凶的不會是我,不要是我就好。

  可是大凶籤確實存在。某天,一個同我算不上十分熟稔的傢伙,在網路上傳來訊息便唐唐突突問,你是不是認識那個某某?我漫不經心說是啊。訊息回傳來問,熟嗎?我說,還滿要好的,怎麼了?對方字句中間不用標點符號一口氣打完,欸那你有聽說他嗑藥濫交搞得年紀輕輕就中獎了嗎你千萬要小心少跟這種人來往……我沒回過神來,問,甚麼?隨即明白了,他是要說個不能言的秘密,不能言的HIV。我胸口像給甚麼掐了一下,聽不真切。

  啊,他是這種人。一瞬間,我幾乎矢口否認那個某某,正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不知何時成為了帶原者,而我甚至是從別人口中聽聞這件事的。偶然間發現那箋註記了命運的籤詩,在我朋友的口袋裡給胡亂地塞折,而我只能不安地看著,甚麼都無法改變。


  *


  我開始在朋友的話語中找尋蛛絲馬跡。想他現下快樂是真實的嗎,或者不是。他必然正對我隱瞞著甚麼。每次吃飯談天,端坐對面,他為甚麼不告訴我?

  一天晚上,我們再度吞服藥錠,要陸上行舟。電視機螢光煢煢播送消息,記者俐落口吻敘述,記者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國道三號二百三十六公里處知名女藝人疑因未繫安全帶而在車禍發生時衝撞頭部送醫時已無生命跡象……我的朋友講話像嚼口香糖說,好可惜,那麼漂亮欸。我覺得暈眩,喉頭哽著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說出口。我的朋友操遙控器反覆在新聞台間跳躍,順手抄起不鏽鋼盤上的信用卡,在白粉堆間研磨,織成白索條條,問我要不要?我霎時以為那是丟給溺水者的繩,低聲回說,不。不。他突又去接了記者話頭說,幹,那麼漂亮一個人就這樣死了。然後關閉電視,整個房間再度剩下飄忽的燭火。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欸我問你哦。

  怎樣?

  你最近身體狀況是不是不太好?

  還好啊,怎麼了,問這個。別人跟我說,你出去玩的時候,中了。幹,這些人就愛八卦。但是你為甚麼不告訴我?

  想我能說嗎?聽聽你那是種甚麼語氣,能告訴你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情願把舌頭咬斷了吞下,換回剛講出的話。

  我的朋友眉頭低低,說玩了這麼多年,敗在一個自己愛的人手裡。一個讓我的朋友認真想定下來的男人,一個,不菸不酒不藥的男人。那時他倆認識,以為只是身體交歡很快要往反方向離去,但並肩走往台北城各處,或共享明亮室內一個典型的早晨,一壺咖啡,烘蛋火腿,焦脆的烤吐司種種,反覆想著其中經過的甚麼,就知道真是愛了。幾個月後,兩人租下一戶小公寓,搬進去那天,男人同我的朋友說,我們今天不戴,好不好?

  我的朋友說,愛到了就愛到了,拿掉保險套那一瞬間像玩樸克牌抓鬼。抽牌的時候要記得微笑。裡面的鬼牌不宜過多,但也不會太少。抽完離手,翻開來,願賭服輸。


  *


  但我的朋友又露出一貫的笑容說,他的世界沒有崩解,時間沒有停止,他的日常繼續前進,不特別快,也不特別慢。說來其實不難。他每隔幾個禮拜得上醫院拿藥,抽血,說每次驗的都是同一件事,扎的也是同個地方。只是扎久了,手肘內側大血管處,便常時透著不會消褪的血瘀。CD4淋巴球指數打印在檢驗報告的同樣位置,報告書拿了就看,指數上升了便為自個兒欣喜、指數下降了要仔細反省,是否輕忽了服藥的時間,都好。都好。

  他獨力承擔藥物的副作用。腹瀉了,掉髮了,像洪水毫無預警地氾濫,天晴以後,一肩扛起自己愛情的遺跡。

  我的朋友並不避諱談論死亡。他說,疾病並不讓他變得虛弱。

  讓人難過的是,人們要他甚麼都別再多說。心頭一驚,我的朋友究竟同甚麼東西在對抗著?

  年節時候,人們問他交女友了嗎?為甚麼不用當兵?當他誠實說起自己CD4指數已失控地下降,人們掩耳走避。人們禁止我的朋友談論身體,卻指著他背影說,天譴者。禁止他談論愛,好像他的愛是污穢的。人們不願聽他談論死亡,但丟出的言語灼灼,又何嘗真正伸出手去幫助他遠離死亡?避而不談從不代表痊癒,好比白晃晃的醫院裡樓層並沒有四,還是持續有身體被推進太平間。帶黑色斑塊的身體。肺部被病毒浸潤的身體。在車禍中缺手斷腳的身體。被癌細胞啃食殆盡的身體。生死邊界晦混不明,身體既已成為斷簡殘篇,為了甚麼理由,生者還要再去區分死亡的高貴或低賤?

  如果真的有,我情願,那會是個真正重要的理由。我的朋友說。

  感染者失去了他們的名字。人們的眼神扎過來,卻是讀著他們新的名牌,啊這人是帶原者,是愛滋寶寶,是男同志是毒蟲,是被針扎的醫護人員,是守著自己丈夫卻被他不戴套野食給傳染的家庭主婦,是輸血感染的病藥受害者……誰還在乎他們當初如何感染。都不重要了。人們讀著,沿曲折走廊走入感染科的背影,讀著衛生所人員在信箱門口張貼的尋人啟事,人們從中讀出甚麼,若有所思搖搖頭,噯,這種人。誰還在乎當年,朋友的男人也是因為單純地相信,而放棄了該有的防備。

  感染,一則壞的隱喻。是怎樣的眼睛看著他們,帶原者揹著自己新的名字,走進人群的隱沒帶,要拉拉衣角遮掩。縮小些,佔用捷運月台更少的空間。壞得彷彿自己不該存在。

  我想起電視新聞裡,衛生局官員的表情。

  那是一張欣慰的臉。彷彿在說,抓到這種人,我們的世界就安全了。我們的世界再不會被這種人給污染了。好像,有個聲音從他上揚的嘴角止不住地洩出來,這些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感染的血中帶有病毒的骯髒的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毒蟲都要揪出來他們最好不要存在……這種人。活該。自找的。不檢點。人群丟擲的詞彙如巨石般從天空落下。

  我突然懂了,人們伸出戟指的手,從來不需再有甚麼其他的話。而他為甚麼選擇不說?答案清楚明白。當我撳下按鍵轉檯不願再看新聞,當我意圖否認他是我的朋友,便成為人群的共謀。

  我其實也在妖魔化我的朋友。

  他得到,他沉默。每天每天,戴著面具出門。


  *


  我的朋友說,感染後自覺在城裡活得像句髒話。他不能愛。他說,他穿上件黑色襯衫像穿著喪服,到人群裡頭,給自己服喪。

  病毒不問季節,鬼火般爍迷迷給人指路,終要滿城夜行的不眠者失了方向。我的朋友本來性格堅定、執拗、頑強,但時間,時間將他一丁一點兒地變小,像是要回到孩提時代那樣,要將他縮小到足以放進一口兒童棺材裡去。如果倒回成為兒童的他,能擺脫一切惡的言語,我想,也算是值得。

  他一天天走向死蔭的幽谷,但我們之中,又有誰不是呢。健康、病朽,我們終究不能抵擋這身體終要老去,也總有一天會躺在棺櫃裡,等著別人來看我們一眼。卻還有甚麼事情是重要的,慶幸我的朋友同我分享了秘密,要我聽完,同他對分了,擔著,證明他不孤獨。

  那年同志遊行,眾人風華妖冶地為「生」的權益踩街去了,我的朋友站在人聲鼎沸的街頭,舉著牌子寫「FREE HUGS」,索求簡單的擁抱。如今想來,他身體雖弱雖瘦,領著標語牌告前行的背影,帶著寬慰莊嚴。如是我知道,要他死的從來就不是病,而是人群。人群是患者們一生的功課。當塵歸於塵土歸於土,即使人群不曾諒解我的朋友之生、之死,我知道的,他街頭兀立的姿勢之所以決絕,為的是告訴人們生之困窘,生之災厄。要人們看透,病症不過一則惡的隱喻。

  擁抱,為的是要人們看他雙臂張揚。

  危顫顫地臂彎打開,竟也有花。


2 comments:

  1. 這篇文章一部份是紀實,一部份虛構。紀實與自省寫給我
    的朋友,虛構的光景則寫給我不認識的那些人們。當我問
    我的朋友,有甚麼事情是我可以幫你的?他笑著說我成天
    只會寫那些都是字的東西,能幫得上甚麼忙?於是我有了
    這篇文章。

    祝福您幸福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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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也謝謝你能讓讀者看到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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