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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17, 2009

〈小蜜蜂〉




  「小蜜蜂你只管安心地去,不要回頭不要掛念,到了那裡,就不會再有痛苦。到時候再照看著我們,現在不要多想只管去吧。……」

  住院第十日。禮拜六清晨七時許,小舅從腫瘤病房移到地下三樓,沒有窗戶的走廊連燈具都格外疏散,是擔心過強的光線誤引了往生者的路,還是,讓生者不必看清楚彼此的表情。拉開大體袋麻繩束口,小蜜蜂面色蠟黃躺在那裡,外婆母親一次次喊著他的名字,好像還可以努力把他喚醒來,喚熱來。或者到最後了,喊著,不要小蜜蜂在這繁花人世流連,遺忘了回家的路。

  入秋以後是難得晴朗。再兩個月,小蜜蜂才要過他四十五歲生日。

  往生室管理員嗓音鈍鈍說,先別看了,到殯儀館還可以看。


  *


  四十五歲人可以崩可以壞,但誰都沒想到會這樣快。

  住院之前三日。小舅自己開車回宜蘭,向外婆報告病況。那時看來活蹦亂跳一個人,還是一派樂觀,只說偶爾身體裡頭有些痛感,抓不準位置,接下來住院是化學治療,沒啥礙事,不就是掉掉頭髮!照療程走完便會好轉。會好轉的,畢竟黑色素瘤原發病灶兩三月前已經切除,少三隻腳趾,請領到殘障手冊,手術後沒缺手斷腳已經好慶幸,只要還能開車就想,沒什麼。

  沒什麼!小蜜蜂總是這麼說。在兄弟姊妹裡排么五,和長兄足差了十二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也不愛念書,國中念完沒升學,四處打零工,存了錢就買一輛三陽工業三門房車,改車改上癮。方向盤換成飛機駕駛座那款,說是很帥。但也很危險,緊急打彎抓都抓不住。不要緊嘛,排檔箱和煞車都改了,很有力。加速超快,在高速公路上吃一些罰單,但反正寄到宜蘭老家,天高皇帝遠,也從來不去繳。

  但改車,錢像用燒,好快燒沒了。大概也是頂不住他幾個哥哥姊姊成天念,嫌,開口向外婆借幾十萬,不多不少一筆,講要在桃園開洗車店。

  浪子看來要回頭,給不給?

  給了。

  後來去了桃園探他,洗車店半開不開,小舅坐在電視前面叼著根菸,打紅白機炸彈超人。母親走過去,搶下菸頭扔在地板上說還抽,生意都不用作,小蜜蜂嘻嘻一笑,說最近雨季嘛,洗車人本來就少。沒理會母親嘆息搖頭,轉過頭來望我招招手,露出整口煙燻的黃牙說,來,舅舅教你打電動,很簡單,控制方向然後按鈕放炸彈,把敵人炸死,就贏了。來試試看嘛。不對不對那裡沒路,你怎麼把自己塞進死路,看吧,死了。你要看敵人怎麼跑,早一步計算爆炸的時間,移到這裡,放炸彈。對就是這樣,很簡單……

  住院第六日。身體四處疼,腫瘤病房像一個巨大的壓克力盒子,千足蟲在身體裡剮,小蜜蜂給盒子困住,盲盲目目闖,衝不到出口卻碰得全身傷,投降了。說給我止痛吧。住院第七日,嗎啡劑量又往上調。第九日,小蜜蜂緊抿著嘴唇,快要抿出血來,沒再說什麼話。

  肉身蛀蝕。肉身苦楚。

  小蜜蜂總是獨來獨往的,也不願意麻煩人家,選了個禮拜六走。若別的日子大家要上班,想是要搞得人仰馬翻,好在是這天,我們可以來看看他。母親說。母親把掌心緊緊捏在我手裡。母親說,那時候留在學校準備考試,都是小蜜蜂送來的便當。他總是在教室後面探頭探腦,直到同學發現他,喊小蜜蜂、小蜜蜂……


  *


  大多數黑色素瘤全身性轉移的病患,對放射線治療與化學治療的反應並不很理想。黑色素瘤一旦擴散,乃是惡中之惡……

  早期發現儘早切除,預後理想,不致對人體造成危害……


  *


  那時小舅還沒有家累,其實就是認定了自己沒有家。也不是不知道家人擔心,就是仗著年輕驕縱,一股氣燄,四處闖。闖得頭破血流,爬起來,把檳榔丟進嘴裡,點起根菸,再拼。工作?養得活自己就好,小蜜蜂是天不怕地不怕,定不下來的孩子王。過年回到宜蘭,車才停好走進來,看見我們一群小鬼頭就咧著嘴笑,說宜蘭有夠無聊的吧?小舅帶你們出去兜風。嘩,怎麼不好,風一樣來,又風一般捲走整狗票男女兒童的小蜜蜂。

  直要遇到在永和百貨公司站櫃的大女孩,好像孫悟空撞上如來佛,過一陣子,聽說小舅要結婚了。都直覺不可能,他工作從沒穩下來超過半年,養家?笑話吧。更聽說他執意要大女孩辭了工作,拍拍胸脯說,我養妳。半信半疑的家族給了祝福,後來捎來消息,說在批發市場謀了事,小蜜蜂早晨五點天都未亮就出門去,送貨,搬運,賣了他的改裝三陽,每天開著小發財車打菜市場繞,才相信小蜜蜂這回是認真的。後來小舅媽懷上表妹,小蜜蜂更忙了,兼好幾個差,雨天炎天水裡來火裡去,表妹出世,有了一個家。

  後來幾年間,就好少見到小蜜蜂。

  後來一次過新年,他走過來拍我肩膀說,看你長這麼大,才知道小舅老了。

  今年初夏在腳底板發現一個癤子,化了膿,懷疑是市場地面積水不乾淨,也不知何時受了傷,沒注意調養,開始爛。住進永和耕莘醫院,初診結果是蜂窩性組織炎,投了藥,臉色蠟黃躺在床上,我們一群大孩子去探,還是嘻嘻一笑說小舅愛喝酒,肝沒養好,好快就遭到報應了。小蜜蜂天不怕地不怕,笑起來臉是苦的。外科清創,手術刀挖進去,整塊爛肉切下來腳底板厚度剩一半。包紮了,投藥,創口急性感染,發著燒,昏迷。肝功能指數高了又高,高了又高。小蜜蜂天不怕,地不怕,半夢半醒囈語裡都是表妹名字。想是捨不得這樣走了,某個夜晚過來,醒了。奇蹟一樣所有發炎指數回歸正常,拍拍胸脯說好了,出院吧。

  沒什麼!

  好沒多久,又壞,四十五歲人可以崩可以壞,耕莘方面好像兩手一攤,說我們無能為力。病歷連人一齊轉去台大醫院,又進手術房,切掉三隻腳趾,腳都不像腳了,小蜜蜂說。之後開車還行,但不知能不能扛菜搬貨?有些忐忑,說阿姐阿姐,妳去幫我申請診斷證明吧。請領殘障手冊,表妹剛要開學,拿低收入戶證明跑幾個程序,學費全免了。

  阿姐、阿姐。小蜜蜂昏昏沉沉喊。


  *


  住院之前五日。切片驗出來黑色素瘤,排定了要接受化療。

  只是他回冬山還跑出去抽菸,命都不要。我只是想算了,已經懶得講他。不要他抽菸喝酒,懷孕時候勉為其難戒了,後來又都還是沒改,偷抽,一小罐藏在身上出門了喝。女兒回來都會講。小舅媽說。大表哥那時候在桃園的洗車店幫過幾個月忙,說小舅生活習慣之差!熬夜,喝酒,抽菸檳榔,都來。也知道身體不怎麼可能撐得過化療,藥性強烈,藥投下去,肝大概就死了。住院第一日,小蜜蜂自己開了車到台大醫院,停進格子,一停就是十天。

  住院第二日睡了整天,黃昏黑夜黎明白晝,不再有邊界。隔壁床推進來,過沒有兩天推了出去。不知道推去哪裡。住院第三日。

  住院之前不知幾日,腫瘤細胞已悄悄豎起佔領的旗幟,像這幾年夏天,蜂房裡瀰漫瘟疫。腫瘤病房是個巨大的、透明的密室。而身體也是,身體困著自己繁衍出來的惡中之惡,住院第四日,小蜜蜂在醫院腫瘤醫學部病房受洗。外婆坐在床邊繼續數著佛珠,數著。百零八顆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住院第六日。投降了,說給我止痛吧。嗎啡打下去,不痛了。打更多的嗎啡。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前幾天和他說話,靠得好近就聞見腐爛的味道。只是不想承認。嘴裡說化學治療,沒啥礙事,不就是掉掉頭髮!照療程走完便會好轉。會好轉的,住院第八日。腿上已經看得到黑色斑塊,癌細胞長在那裡,紅紅黑黑,爛爛的發臭,至於其他看不見的地方,心裡就有個底。住院第九日。

  只是不想承認。

  身體不知何時全盤皆墨,藥還沒投下去,小蜜蜂,停了。

  住院第十日。從腫瘤病房移到地下三樓,不到半小時禮儀社黑衣人走進來,簽定了禮儀形式日程,疾病苦痛在這裡都不作數。覆上一襲白布繡有紅色十字,身體尚稱完好,是這樣的一具身體。送進冰櫃之前,二舅站在床頭,要小蜜蜂安心回到主那裡,只管安心地去,讓天使領你的路,不要擔憂害怕,到了那裡不會有痛苦。

  會有天使領你的路,小蜜蜂是生了翅膀的,天不怕,地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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