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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Oct 29, 2009

〈審判--我的偽意識史〉



        --我的偽意識史

  承認我曾和撒旦見面。與牠
  徹夜談論什麼是小說,而不是
  何時去探望我們的父親。
  我成為丑角的同時也扮演醫生
  可以稱職地使用油壓剪
  嚇唬說謊的兒童。
  承認我每天將單輪車騎進
  憂鬱的黃昏市場,在那裡
  男人們粗糙地修整對方的鬢角
  詢問彼此,
  「還有些草是否也該剪了」

  要承認,在一個夜裡
  我僅僅是將郵筒從紅色換成了
  綠色,並在隔日清晨的葬列中
  發送印有塗鴉的傳單。
  兒童時常發揮他們說謊的技藝
  舉例而言:若非在這裡,而是
  另一個更加冷酷的法庭上
  我將能證成那一切
  都與我無關。而是的,我崇拜您--
  降靈會幽幽的燐火當中
  您不就是換穿了衣袍假髮的人?

  如果我誤認了,讓我道歉
  再承認我曾和異教徒對弈。
  用一則笑話邀請撒旦,與牠
  徹夜談論什麼是好的小說,
  並詆毀我們的父親。
  滑稽而荒誕,我有虔誠的信仰
  同時也和我之外的那些人通姦
  我們的血液裡混雜了
  廣告,性慾,與口條
  我喜歡我所做的事情,那時
  通常令我感覺自己是個男人

  別去抓不會癢的地方
  承認我並不想離開電椅。
  我不曾禁止兒童餵養鴿子
  或玩弄他們的鴿子
  畢竟您不會對您的鳥說:
  「請向上爬升,然後再
   隨便往哪個方向飛一陣子。」
  如果我確實是有罪的,或許
  謀殺一個幫女孩墮胎的醫生
  也能讓您得到快樂


Oct 25, 2009

〈患者〉




  總有人得到了甚麼,而學會沉默。

  壞的血液掏蝕免疫系統,初期急性感染,在身體四處綻放斑斑紅花。

  拿個不能言的秘密往樹洞去說,說完了,世界繼續旋轉。定時服藥,控制如自由落體的檢驗數字不再往下掉。回神過來,意識到所愛之人端坐餐桌對面,秘密講完了,他起身離開。甚麼時候開始,感到自己不潔。學會沉默,但沉默並不帶來痊癒。日子一天天壞,偶有疏忽的藥箋紙袋洩漏了事實,手指眼神拋過來,彷彿這世界潔淨得過份了,不容污穢留存。

  人們說這些有病之人不值得寬宥,他們有罪。聽久了,分不清楚壞的是日子是世界,還是自己。壞得不該存在。

  我的朋友是否也作如是想?

  幾年前,他驗出陽性反應。但我不屬於最早知道的那群人。


  *


  那一陣子,我們還青春。十八、十九、二十歲,正是新芽抽長,要伸出觸角探索城市的速度與金屬的時候。正為整個世界邊邊角角上長著的光彩蕈類感到興味。身體是丹爐,倒進尼古丁、酒精、咖啡因,倒進知識、忿怒與哀愁,倒進一切好與壞的。

  原先走在類似道路上,後來卻望向不同風景。我把還沒看的書放在桌子右邊,把看完的放在左邊,他總笑我,就光會坐在咖啡館的吧台看書寫字,說為甚麼不多飲一杯酒。說我還沒有過一個男人,算不上認識自己的身體。談笑晏晏他說,他敲打身體變換各種姿勢,透過迷幻的練習與工作,證明自己存在。他說,你有沒有過純粹的快樂?便邀請我在偶爾的深夜進入舞廳,黎明時離開。一起用完早餐,他撥了電話,繼續走進日正當中的城市,遁入另一個黑暗的房間。回程捷運上,我想像他脫去衣物底褲,留下精液與汗水。那一陣子,在他身上我剛認識這世界無光的一面,領著我同陌生男子們在陸上行舟,在地底交歡,天亮後頭也不回離開。

  此間一刻,誰都希望快樂能永恆,以為世界不會消失。

  卻總是不乏猥瑣的耳語,說我們所站之處是豢養著病菌的索多瑪城,說,地底相愛之人是要受天譴的,我聽著那些,回說這有甚麼。但大過年的,新聞裡報出警察突入私宅派對,清一色男體肉身排開,記者哇啦啦說著巷弄內的民宅變成毒蟲天堂這裡保險套散落一地空氣中瀰漫著精液汗水混合的體騷警察進入搖頭派對時候狂歡的男同志抬起迷茫眼神彷彿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哇啦啦,我眼見那些半裸男子蹲踞低頭,各色內褲在螢幕上陣列,好像七彩斑斕的花蕊毒蕈。過了幾天,又見電視新聞上,衛生單位主管露出驕傲表情,說查獲派對三成人口是帶原者可謂對於愛滋防治大有斬獲……我感到恐怖,撳了遙控器轉檯。甚麼事情隱隱然在我心頭扎著。

  疾病的陰影揮之不去。那之後,我開始少往人聲歡悅雜沓的地方走動,要肉身戰場的金鼓之聲離我遠去。學會收束生活,假裝自己不曾在生人面前寬衣。我不再同神明擲筊,說服自己,抽到大凶的不會是我,不要是我就好。

  可是大凶籤確實存在。某天,一個同我算不上十分熟稔的傢伙,在網路上傳來訊息便唐唐突突問,你是不是認識那個某某?我漫不經心說是啊。訊息回傳來問,熟嗎?我說,還滿要好的,怎麼了?對方字句中間不用標點符號一口氣打完,欸那你有聽說他嗑藥濫交搞得年紀輕輕就中獎了嗎你千萬要小心少跟這種人來往……我沒回過神來,問,甚麼?隨即明白了,他是要說個不能言的秘密,不能言的HIV。我胸口像給甚麼掐了一下,聽不真切。

  啊,他是這種人。一瞬間,我幾乎矢口否認那個某某,正是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不知何時成為了帶原者,而我甚至是從別人口中聽聞這件事的。偶然間發現那箋註記了命運的籤詩,在我朋友的口袋裡給胡亂地塞折,而我只能不安地看著,甚麼都無法改變。


  *


  我開始在朋友的話語中找尋蛛絲馬跡。想他現下快樂是真實的嗎,或者不是。他必然正對我隱瞞著甚麼。每次吃飯談天,端坐對面,他為甚麼不告訴我?

  一天晚上,我們再度吞服藥錠,要陸上行舟。電視機螢光煢煢播送消息,記者俐落口吻敘述,記者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在國道三號二百三十六公里處知名女藝人疑因未繫安全帶而在車禍發生時衝撞頭部送醫時已無生命跡象……我的朋友講話像嚼口香糖說,好可惜,那麼漂亮欸。我覺得暈眩,喉頭哽著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說出口。我的朋友操遙控器反覆在新聞台間跳躍,順手抄起不鏽鋼盤上的信用卡,在白粉堆間研磨,織成白索條條,問我要不要?我霎時以為那是丟給溺水者的繩,低聲回說,不。不。他突又去接了記者話頭說,幹,那麼漂亮一個人就這樣死了。然後關閉電視,整個房間再度剩下飄忽的燭火。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欸我問你哦。

  怎樣?

  你最近身體狀況是不是不太好?

  還好啊,怎麼了,問這個。別人跟我說,你出去玩的時候,中了。幹,這些人就愛八卦。但是你為甚麼不告訴我?

  想我能說嗎?聽聽你那是種甚麼語氣,能告訴你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情願把舌頭咬斷了吞下,換回剛講出的話。

  我的朋友眉頭低低,說玩了這麼多年,敗在一個自己愛的人手裡。一個讓我的朋友認真想定下來的男人,一個,不菸不酒不藥的男人。那時他倆認識,以為只是身體交歡很快要往反方向離去,但並肩走往台北城各處,或共享明亮室內一個典型的早晨,一壺咖啡,烘蛋火腿,焦脆的烤吐司種種,反覆想著其中經過的甚麼,就知道真是愛了。幾個月後,兩人租下一戶小公寓,搬進去那天,男人同我的朋友說,我們今天不戴,好不好?

  我的朋友說,愛到了就愛到了,拿掉保險套那一瞬間像玩樸克牌抓鬼。抽牌的時候要記得微笑。裡面的鬼牌不宜過多,但也不會太少。抽完離手,翻開來,願賭服輸。


  *


  但我的朋友又露出一貫的笑容說,他的世界沒有崩解,時間沒有停止,他的日常繼續前進,不特別快,也不特別慢。說來其實不難。他每隔幾個禮拜得上醫院拿藥,抽血,說每次驗的都是同一件事,扎的也是同個地方。只是扎久了,手肘內側大血管處,便常時透著不會消褪的血瘀。CD4淋巴球指數打印在檢驗報告的同樣位置,報告書拿了就看,指數上升了便為自個兒欣喜、指數下降了要仔細反省,是否輕忽了服藥的時間,都好。都好。

  他獨力承擔藥物的副作用。腹瀉了,掉髮了,像洪水毫無預警地氾濫,天晴以後,一肩扛起自己愛情的遺跡。

  我的朋友並不避諱談論死亡。他說,疾病並不讓他變得虛弱。

  讓人難過的是,人們要他甚麼都別再多說。心頭一驚,我的朋友究竟同甚麼東西在對抗著?

  年節時候,人們問他交女友了嗎?為甚麼不用當兵?當他誠實說起自己CD4指數已失控地下降,人們掩耳走避。人們禁止我的朋友談論身體,卻指著他背影說,天譴者。禁止他談論愛,好像他的愛是污穢的。人們不願聽他談論死亡,但丟出的言語灼灼,又何嘗真正伸出手去幫助他遠離死亡?避而不談從不代表痊癒,好比白晃晃的醫院裡樓層並沒有四,還是持續有身體被推進太平間。帶黑色斑塊的身體。肺部被病毒浸潤的身體。在車禍中缺手斷腳的身體。被癌細胞啃食殆盡的身體。生死邊界晦混不明,身體既已成為斷簡殘篇,為了甚麼理由,生者還要再去區分死亡的高貴或低賤?

  如果真的有,我情願,那會是個真正重要的理由。我的朋友說。

  感染者失去了他們的名字。人們的眼神扎過來,卻是讀著他們新的名牌,啊這人是帶原者,是愛滋寶寶,是男同志是毒蟲,是被針扎的醫護人員,是守著自己丈夫卻被他不戴套野食給傳染的家庭主婦,是輸血感染的病藥受害者……誰還在乎他們當初如何感染。都不重要了。人們讀著,沿曲折走廊走入感染科的背影,讀著衛生所人員在信箱門口張貼的尋人啟事,人們從中讀出甚麼,若有所思搖搖頭,噯,這種人。誰還在乎當年,朋友的男人也是因為單純地相信,而放棄了該有的防備。

  感染,一則壞的隱喻。是怎樣的眼睛看著他們,帶原者揹著自己新的名字,走進人群的隱沒帶,要拉拉衣角遮掩。縮小些,佔用捷運月台更少的空間。壞得彷彿自己不該存在。

  我想起電視新聞裡,衛生局官員的表情。

  那是一張欣慰的臉。彷彿在說,抓到這種人,我們的世界就安全了。我們的世界再不會被這種人給污染了。好像,有個聲音從他上揚的嘴角止不住地洩出來,這些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感染的血中帶有病毒的骯髒的毒蟲毒蟲毒蟲毒蟲毒蟲都要揪出來他們最好不要存在……這種人。活該。自找的。不檢點。人群丟擲的詞彙如巨石般從天空落下。

  我突然懂了,人們伸出戟指的手,從來不需再有甚麼其他的話。而他為甚麼選擇不說?答案清楚明白。當我撳下按鍵轉檯不願再看新聞,當我意圖否認他是我的朋友,便成為人群的共謀。

  我其實也在妖魔化我的朋友。

  他得到,他沉默。每天每天,戴著面具出門。


  *


  我的朋友說,感染後自覺在城裡活得像句髒話。他不能愛。他說,他穿上件黑色襯衫像穿著喪服,到人群裡頭,給自己服喪。

  病毒不問季節,鬼火般爍迷迷給人指路,終要滿城夜行的不眠者失了方向。我的朋友本來性格堅定、執拗、頑強,但時間,時間將他一丁一點兒地變小,像是要回到孩提時代那樣,要將他縮小到足以放進一口兒童棺材裡去。如果倒回成為兒童的他,能擺脫一切惡的言語,我想,也算是值得。

  他一天天走向死蔭的幽谷,但我們之中,又有誰不是呢。健康、病朽,我們終究不能抵擋這身體終要老去,也總有一天會躺在棺櫃裡,等著別人來看我們一眼。卻還有甚麼事情是重要的,慶幸我的朋友同我分享了秘密,要我聽完,同他對分了,擔著,證明他不孤獨。

  那年同志遊行,眾人風華妖冶地為「生」的權益踩街去了,我的朋友站在人聲鼎沸的街頭,舉著牌子寫「FREE HUGS」,索求簡單的擁抱。如今想來,他身體雖弱雖瘦,領著標語牌告前行的背影,帶著寬慰莊嚴。如是我知道,要他死的從來就不是病,而是人群。人群是患者們一生的功課。當塵歸於塵土歸於土,即使人群不曾諒解我的朋友之生、之死,我知道的,他街頭兀立的姿勢之所以決絕,為的是告訴人們生之困窘,生之災厄。要人們看透,病症不過一則惡的隱喻。

  擁抱,為的是要人們看他雙臂張揚。

  危顫顫地臂彎打開,竟也有花。


Oct 24, 2009

〈速寫〉



  老朋友在屋頂上行走,踏過
  泥濘細雨,等待移植的榕樹沒什麼話
  只是新芽抽長,夏天終了反而
  綠了。思念熱帶的氣候總是憂鬱

  北方有圍籬,季節稱不上十分嚴峻
  閉眼摸索到自身的出口,可能是
  他人的入口。你是認識我的
  至少相似伏案的背影

  混凝土墩子生出了參差的地衣
  半銀半綠的膚色,卻怎也想不到是你
  遠遠自小徑邊緣通過,冷冷甜甜
  逆風的光線

  去年秋天芒花開得正好,如今
  雲層後方太陽往西南傾斜


Oct 20, 2009

〈室內生活〉



  最好有蠅虎埋伏
  最好只保留著少許的秩序
  最好突然懸掛有一幅
  畫,最好有隻貓在裡頭張望
  畢竟我喜歡貓
  但是對貓過敏
  最好不曾履足蛛網般憂鬱的巴黎
  最好慵懶一如熱帶的天氣。最好
  有人在外頭切水果分食
  最好接通電話,郵務士
  總在黃昏到達。

  關心風暴來襲但最好不被侵擾
  最好植有天南星的花台,而
  孩童在底下鼓譟
  繼續的話題不外乎--
  「球在水溝裡」
  「我才是最勇敢的人」
  「晚餐何時開始?」
  最好不知道什麼讀起來像詩
  而什麼不像。最好適時開燈
  最好躺椅上一份晚報
  寫有明天的頭條

  但關於愛情
  我所知道的都是些我已經失去
  冷月每天上昇而後下降
  最好能夠規律地去看它


Oct 17, 2009

〈小蜜蜂〉




  「小蜜蜂你只管安心地去,不要回頭不要掛念,到了那裡,就不會再有痛苦。到時候再照看著我們,現在不要多想只管去吧。……」

  住院第十日。禮拜六清晨七時許,小舅從腫瘤病房移到地下三樓,沒有窗戶的走廊連燈具都格外疏散,是擔心過強的光線誤引了往生者的路,還是,讓生者不必看清楚彼此的表情。拉開大體袋麻繩束口,小蜜蜂面色蠟黃躺在那裡,外婆母親一次次喊著他的名字,好像還可以努力把他喚醒來,喚熱來。或者到最後了,喊著,不要小蜜蜂在這繁花人世流連,遺忘了回家的路。

  入秋以後是難得晴朗。再兩個月,小蜜蜂才要過他四十五歲生日。

  往生室管理員嗓音鈍鈍說,先別看了,到殯儀館還可以看。


  *


  四十五歲人可以崩可以壞,但誰都沒想到會這樣快。

  住院之前三日。小舅自己開車回宜蘭,向外婆報告病況。那時看來活蹦亂跳一個人,還是一派樂觀,只說偶爾身體裡頭有些痛感,抓不準位置,接下來住院是化學治療,沒啥礙事,不就是掉掉頭髮!照療程走完便會好轉。會好轉的,畢竟黑色素瘤原發病灶兩三月前已經切除,少三隻腳趾,請領到殘障手冊,手術後沒缺手斷腳已經好慶幸,只要還能開車就想,沒什麼。

  沒什麼!小蜜蜂總是這麼說。在兄弟姊妹裡排么五,和長兄足差了十二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也不愛念書,國中念完沒升學,四處打零工,存了錢就買一輛三陽工業三門房車,改車改上癮。方向盤換成飛機駕駛座那款,說是很帥。但也很危險,緊急打彎抓都抓不住。不要緊嘛,排檔箱和煞車都改了,很有力。加速超快,在高速公路上吃一些罰單,但反正寄到宜蘭老家,天高皇帝遠,也從來不去繳。

  但改車,錢像用燒,好快燒沒了。大概也是頂不住他幾個哥哥姊姊成天念,嫌,開口向外婆借幾十萬,不多不少一筆,講要在桃園開洗車店。

  浪子看來要回頭,給不給?

  給了。

  後來去了桃園探他,洗車店半開不開,小舅坐在電視前面叼著根菸,打紅白機炸彈超人。母親走過去,搶下菸頭扔在地板上說還抽,生意都不用作,小蜜蜂嘻嘻一笑,說最近雨季嘛,洗車人本來就少。沒理會母親嘆息搖頭,轉過頭來望我招招手,露出整口煙燻的黃牙說,來,舅舅教你打電動,很簡單,控制方向然後按鈕放炸彈,把敵人炸死,就贏了。來試試看嘛。不對不對那裡沒路,你怎麼把自己塞進死路,看吧,死了。你要看敵人怎麼跑,早一步計算爆炸的時間,移到這裡,放炸彈。對就是這樣,很簡單……

  住院第六日。身體四處疼,腫瘤病房像一個巨大的壓克力盒子,千足蟲在身體裡剮,小蜜蜂給盒子困住,盲盲目目闖,衝不到出口卻碰得全身傷,投降了。說給我止痛吧。住院第七日,嗎啡劑量又往上調。第九日,小蜜蜂緊抿著嘴唇,快要抿出血來,沒再說什麼話。

  肉身蛀蝕。肉身苦楚。

  小蜜蜂總是獨來獨往的,也不願意麻煩人家,選了個禮拜六走。若別的日子大家要上班,想是要搞得人仰馬翻,好在是這天,我們可以來看看他。母親說。母親把掌心緊緊捏在我手裡。母親說,那時候留在學校準備考試,都是小蜜蜂送來的便當。他總是在教室後面探頭探腦,直到同學發現他,喊小蜜蜂、小蜜蜂……


  *


  大多數黑色素瘤全身性轉移的病患,對放射線治療與化學治療的反應並不很理想。黑色素瘤一旦擴散,乃是惡中之惡……

  早期發現儘早切除,預後理想,不致對人體造成危害……


  *


  那時小舅還沒有家累,其實就是認定了自己沒有家。也不是不知道家人擔心,就是仗著年輕驕縱,一股氣燄,四處闖。闖得頭破血流,爬起來,把檳榔丟進嘴裡,點起根菸,再拼。工作?養得活自己就好,小蜜蜂是天不怕地不怕,定不下來的孩子王。過年回到宜蘭,車才停好走進來,看見我們一群小鬼頭就咧著嘴笑,說宜蘭有夠無聊的吧?小舅帶你們出去兜風。嘩,怎麼不好,風一樣來,又風一般捲走整狗票男女兒童的小蜜蜂。

  直要遇到在永和百貨公司站櫃的大女孩,好像孫悟空撞上如來佛,過一陣子,聽說小舅要結婚了。都直覺不可能,他工作從沒穩下來超過半年,養家?笑話吧。更聽說他執意要大女孩辭了工作,拍拍胸脯說,我養妳。半信半疑的家族給了祝福,後來捎來消息,說在批發市場謀了事,小蜜蜂早晨五點天都未亮就出門去,送貨,搬運,賣了他的改裝三陽,每天開著小發財車打菜市場繞,才相信小蜜蜂這回是認真的。後來小舅媽懷上表妹,小蜜蜂更忙了,兼好幾個差,雨天炎天水裡來火裡去,表妹出世,有了一個家。

  後來幾年間,就好少見到小蜜蜂。

  後來一次過新年,他走過來拍我肩膀說,看你長這麼大,才知道小舅老了。

  今年初夏在腳底板發現一個癤子,化了膿,懷疑是市場地面積水不乾淨,也不知何時受了傷,沒注意調養,開始爛。住進永和耕莘醫院,初診結果是蜂窩性組織炎,投了藥,臉色蠟黃躺在床上,我們一群大孩子去探,還是嘻嘻一笑說小舅愛喝酒,肝沒養好,好快就遭到報應了。小蜜蜂天不怕地不怕,笑起來臉是苦的。外科清創,手術刀挖進去,整塊爛肉切下來腳底板厚度剩一半。包紮了,投藥,創口急性感染,發著燒,昏迷。肝功能指數高了又高,高了又高。小蜜蜂天不怕,地不怕,半夢半醒囈語裡都是表妹名字。想是捨不得這樣走了,某個夜晚過來,醒了。奇蹟一樣所有發炎指數回歸正常,拍拍胸脯說好了,出院吧。

  沒什麼!

  好沒多久,又壞,四十五歲人可以崩可以壞,耕莘方面好像兩手一攤,說我們無能為力。病歷連人一齊轉去台大醫院,又進手術房,切掉三隻腳趾,腳都不像腳了,小蜜蜂說。之後開車還行,但不知能不能扛菜搬貨?有些忐忑,說阿姐阿姐,妳去幫我申請診斷證明吧。請領殘障手冊,表妹剛要開學,拿低收入戶證明跑幾個程序,學費全免了。

  阿姐、阿姐。小蜜蜂昏昏沉沉喊。


  *


  住院之前五日。切片驗出來黑色素瘤,排定了要接受化療。

  只是他回冬山還跑出去抽菸,命都不要。我只是想算了,已經懶得講他。不要他抽菸喝酒,懷孕時候勉為其難戒了,後來又都還是沒改,偷抽,一小罐藏在身上出門了喝。女兒回來都會講。小舅媽說。大表哥那時候在桃園的洗車店幫過幾個月忙,說小舅生活習慣之差!熬夜,喝酒,抽菸檳榔,都來。也知道身體不怎麼可能撐得過化療,藥性強烈,藥投下去,肝大概就死了。住院第一日,小蜜蜂自己開了車到台大醫院,停進格子,一停就是十天。

  住院第二日睡了整天,黃昏黑夜黎明白晝,不再有邊界。隔壁床推進來,過沒有兩天推了出去。不知道推去哪裡。住院第三日。

  住院之前不知幾日,腫瘤細胞已悄悄豎起佔領的旗幟,像這幾年夏天,蜂房裡瀰漫瘟疫。腫瘤病房是個巨大的、透明的密室。而身體也是,身體困著自己繁衍出來的惡中之惡,住院第四日,小蜜蜂在醫院腫瘤醫學部病房受洗。外婆坐在床邊繼續數著佛珠,數著。百零八顆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住院第六日。投降了,說給我止痛吧。嗎啡打下去,不痛了。打更多的嗎啡。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前幾天和他說話,靠得好近就聞見腐爛的味道。只是不想承認。嘴裡說化學治療,沒啥礙事,不就是掉掉頭髮!照療程走完便會好轉。會好轉的,住院第八日。腿上已經看得到黑色斑塊,癌細胞長在那裡,紅紅黑黑,爛爛的發臭,至於其他看不見的地方,心裡就有個底。住院第九日。

  只是不想承認。

  身體不知何時全盤皆墨,藥還沒投下去,小蜜蜂,停了。

  住院第十日。從腫瘤病房移到地下三樓,不到半小時禮儀社黑衣人走進來,簽定了禮儀形式日程,疾病苦痛在這裡都不作數。覆上一襲白布繡有紅色十字,身體尚稱完好,是這樣的一具身體。送進冰櫃之前,二舅站在床頭,要小蜜蜂安心回到主那裡,只管安心地去,讓天使領你的路,不要擔憂害怕,到了那裡不會有痛苦。

  會有天使領你的路,小蜜蜂是生了翅膀的,天不怕,地不怕。



Oct 16, 2009

《觀》舞者訓練


無垢舞蹈劇場《觀》
製作側記



七月二十四日/舞鄉/舞者訓練



  溽暑當頭,多雲的天氣,永和八樓的天空顯得有些晦混不明。舞團新進幾個男舞者,生的面孔讓舞鄉排練場顯得有些擁擠。

  舞者們暖完身子,在場地當中走動,尋求空間重量與氣氛的平衡。靜的時候,慢的時候,其實身體最容易露出破綻,所以要找到重心。重心要一直都在,而不是等到了定位再找。快的時候則要觀察別人往哪裡去,如此我又要往哪裡去?動態的氣氛難以捕捉,要感受彼此的位移並做出回應,需要更多的鍛鍊。

  跑,再跑。

  跑一跑,停。再跑。再停。

  繞著彎跑的時候汗水潑灑,成為一些飛散的星點。停的時候,汗水則像水龍頭一樣注回地面。滴滴淌淌。

  疾停疾行,給腳底板帶來好大負擔。休息時間眾人圍坐,在腳掌上纏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透氣膠帶。不留神,水泡破了,悶哼一聲咬咬牙,繼續纏,纏好了再跳。傑文那日說,這不是運動傷害,是職業傷害。說完了自己笑出來,但有什麼大不了的?每年排練,腳底心都要這樣壞了又好,好了又壞,從頭來過也不知道該不該怪罪身體總是反覆再生。

  放鬆讓身體舒展,屈身引體向下,還是像一棵棵樹,落葉新芽慢慢長,長進空氣裡頭去,又發著光與熱。會不會有些時候,隱喻不只是隱喻,而是一切共通的道理?

  學習一種靜的法門,在空間裡安身,也不必然要和他人發生交談。

  兩人一組,眼神交會便決定了,到場中央的墊子兩側,鞠躬然後踏步往前。正是揖讓而昇的道理,柔術的對陣,要推,有人掉出墊子便結束一個回合。不要說輸贏,推的時候不要客氣,盡全力地給,是幫助對方也是幫助自己。或取巧,或鬥強,都好。肩膀胸膛相互推壓的時候,勁道流轉,有攻堅有躲閃,腳步有挪移,推,再推。下盤要穩當,扎了根才有力氣可以用。

  結果往往發生在一瞬之間,卻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出不來吧?要銘偉彥寧瑞瑜三人一組,站到墊子上,要瑞瑜想盡辦法離開,銘偉彥寧想盡辦法,不要讓瑞瑜離開。第一次走,瑞瑜耍了小心機,倏地便側身溜走了,喊說不算不算,哪有這樣的?整個排練場充滿了愉快的空氣。

  那再走一次。

  這回便屏氣凝神,看準方向,神動,而形不動。瑞瑜深深吸氣,才要往外竄逃,卻被彥寧滿把抱住,銘偉則壓住了她的雙腿,掙了一掙,沒掙開,瞠目吶喊,都是源自身體深處的力氣,在逐漸漲滿。瑞瑜一下把手摁到銘偉臉上,險些挖進眼睛裡去,卻只有被抱縛得更緊些。三個人三具身體,突然便成為一個具體而微的霍布斯叢林,肉身相接,想辦法離開,或想辦法使之不離開。

  卻不是單單三個人的功課了,圍觀的眾人都壓低了呼吸,沈沈地喘著。手心腳掌都在排練場邊上拍著節奏,多麼原始的呼喊。召喚。要把內在的心靈氣血都給出來,拿生命與意志力去同自己鬥爭。瑞瑜身體一扭,快要離開的時候又被彥寧緩出手來緊緊糾纏。像是兩頭豹子同氣力無窮的水牛纏鬥,又像陷入流沙的雌虎,掙扎著要離開這生死泥淖。瑞瑜的髮帶子都給繃掉了,還沒有停止的意思,上半身掙離了墊子,下半身還給兩座石像嵌著。

  瑞瑜的掙扎與吶喊越來越激烈,力氣彷彿即將用罄,喘息聲越低越響,越促,越急。澎湃,哼嗨。

  往外逃,再逃。

  沒掙脫,就踢,打,抓,推。瑞瑜的眼淚都快要掉下來。離開墊子越來越多,半個身子出去,腰出去了,大腿出去了,彥寧銘偉的頭髮也亂得不得了,死命揪住瑞瑜,但瑞瑜的小腿也出去了。再踢。扭,擺,竄,哭泣。

  終於還是離開,三個身體突然回復人形,伏在地面上啜泣喘息。

  林麗珍拿了手帕毛巾給瑞瑜,抹在臉上的也分不清楚是汗水眼淚鼻涕。我們謝謝瑞瑜這麼努力,林麗珍的聲音裡也有著鼻音。謝謝彥寧銘偉,幫瑞瑜找到更多更多的力氣。其實彥寧平常和瑞瑜很要好的,但瑞瑜不要怪彥寧沒有放水,瑞瑜今天也長大好多。挑戰自己是非常殘酷的,因為何時結束並非重點,何時開始才是。在沒有力氣的時候,力氣才會長出來。林麗珍說。每個人的內在都是一樣的,因此不要去求秀異與不同,讓你的內在振盪,毫不吝嗇地展現,把那些不是自我的東西都給丟掉,才能把自我給找回來。

  藝術在於你願意用生命,用全部的精神去做。這天意外的一次排練,正好便是這樣的註解。


Oct 12, 2009

〈惡地形〉


      --寫給香港,那城。那人


 「這裡甚麼都有。」那人站在港邊
 牌招燈火將滅,還帶著陰影
 幾個人相擁在窟穴般的門洞
 梳理他們隔夜的毛髮
 皮垢和情緒
 雨季總是渾沌而冗長

 城市伸進海洋如同列車伸進人群
 地底不辨方向自然也不需要明暗
 管線自行繁殖
 交換了太多
 秘密,而非明確的甚麼或者什麼
 其實我多麼明白,所謂聆聽
 只是負傷的獸相互舔著傷口
 雨水無關乎於戰爭與愛
 一無所有的時候
 便在群眾中間模仿列車進站的語氣

 --若只是模仿你的語氣
   是可以的嗎?
 人們在熄燈後的會堂裡抽菸
 談論修繕和偽裝
 談論梔子花偶然的妝點以及慾望的眼
 宿醉和酡紅
 談論打發時間,談論他們自己
 最近一次回老家,其實不過是
 戰爭中短暫停留的地方,而現在
 孩童留著及耳瀏海說陌生的語言
 打跟前跑過

 我多麼明白雨季
 總是相仿而漫長
 下水道在地鐵的旁邊如同貓走在人群的
 旁邊。兩十年前你我相遇之處仍是海底
 當我們終於開始交談
 光潔與碎屑
 篇幅和流言,也都在這裡
 「我們一無所有。」那人在港邊
 更多個兩十年前,山崖鑄刻著碑文
 人們還在談論如何將惡土變成樂園
 如今泥流和歷史
 都繼續成為海洋的部份

 暮色在秋天總是來得比較早
 路燈亮起,而這似乎是個廢棄的門洞
 陌生人走近又遠離
 以為自己畢竟跟錯了隊伍
 便粗魯地發笑
 並輪流在號誌底下小便



Oct 11, 2009

2009/10/11



  銅鑼灣。中環。電動行人步道。香港站。機場快線。21號登機門。桃園機場。接駁巴士。台灣高速鐵路。捷運公館站。很快到家這一段路,四點還在銅鑼灣,還沒九點半已經掏出家裡鑰匙,託運行李的辨識條碼沒拆,喊出聲音我到家了,好奇妙一段旅程,還未稱得上是旅程吧,不過是移動而已。從電器道往羅斯福路,兩座城市這日都浸在不大不小雨水裡,模糊了邊界,在捷運列車裡晃悠晃悠不過幾分鐘路,便突然懂得他那時候說話意思。

  台北香港感覺不遠,好平凡一個週末,約會電影逛街買鞋。朋友聽說我們也沒打算幹嘛,就四處走,有點驚訝。回說我來過香港不少次,需要什麼景點?晚餐飲酒沐浴做愛,早午餐然後一齊走在上環老街,繞了整圈又回中環,踏進三聯書店所陳列的書,都是台灣來的。

  兩座城市之間隱隱的一條線,連起來,竟像是我們兩個人日常軌道的部分了。

  拉開房間三十六樓窗簾,新鴻基地產在港的這邊那邊,建著兩座高塔。鎮著維港吞吐的口岸,也是快線九龍站和香港站的兩座樓,九零年代末期如火如荼的填著海,他說上班的地方,兩十年前還是海呢,說話時候兩個人正並肩在IFC等電影開演,不禁想這地下的樓,我們所在之處以前也曾是海洋,兩十年後,船會繼續在港邊行過,船渡到尖沙咀還是一樣兩元,只是中環碼頭都換了位置,再過不多久,誰也難保證還能在城市裡頭找到辨明方向的標誌。

  兩十年前男孩四五歲。兩十年後,男孩會變成真正的男人,是嘛。

  是噢。

  叮叮車駛過去。私家車駛過去。計程車駛過去。路面吃著叮叮車的軌道,天空半高不高的地方,拉著電線,路再過去就是山了,繞過這山就是北角。再是鰂魚浦和太古,更過去我不知道了。時間往前一些些的地方,太平洋這頭幾個國的島民各自書寫故事,沿著航班航線穿梭在城市中間,想像出來的軌道總要有些交會之處,轉轍器扳過去的地方,敘事開始有所關連。敘事寫到某個段落,說再往下寫是顯得矯情了,時間再更過去,我也不知道了。

  城市裡總是隱匿著太多的傳奇。從港島到盆地,不過這麼簡單一段路我想有些恍惚,發語說話的腔口似乎有些不同,明只是一兩小時行路,好簡單,穿過城市破落的惡地形,再次回到城市裡邊,探出捷運的口子,才知道臺北香港,都下著雨。



Oct 9, 2009

《觀》劇照拍攝


無垢舞蹈劇場《觀》
製作側記


六月二十四日/劇照拍攝/新果工作室


  黑彩:傑文、瑞瑜、彥寧
  攝影:財哥、點墨


  一早進棚便發生物品沒有歸位,險些找不到的小插曲。晏甄氣呼呼說「下不為例」,差點發火。接著又是「工具箱呢?」正因為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所以更得要小心物歸原位才行。結果發現是化妝組怡萱把黑膠帶和濕紙巾都借給了服裝組,「吃裡扒外!」晏甄便給怡萱吃了一拳一掌,大笑結案。

  傑文從家裡另外帶來一對翎子。問那就放在舞團這嗎?回說是,既然帶來,就有了捐獻的體悟。

  前一日上妝的銘偉,這天倒是悠哉多了。坐在攝影棚角落,做起了女紅,因為發現裙子不夠長,要在裙頭車縫,調整長度。回想昨日工作結束時,沒料到工作室停水了,銘偉明璟只好隨意以紙巾擦過,當作是卸妝了。其實腿上的粉彩都還在呢,也只好帶回到永和排練場再洗。那時候大夥兒紛紛款起化妝棉、嬰兒油,擦洗起給銘偉明璟身上白粉沾到的污痕。手邊一面做著清潔工作,一面笑稱這舞團可不只是一個舞團,其實是無垢清潔學校,甚至是無垢新娘學校,畢竟連縫紉都要學的。無垢的工作,其實手工的成份從來也沒有少過了,眾人屈身刷洗裙褶的身影,便是部落的原型。

  以前村裡,男女老少不都是如此?

  總之這日的上妝、著裝速度快了許多,瑞瑜傑文上彩後,彥寧也直接開始上妝。還是想出了許多克難的方法,好比說指甲套不可能和每個人的指尖都合,便以雙面膠纏繞了手指,順便稱讚自己手藝巧好。

  只是瑞瑜的第一輪即興,不知是否因為緊張,或者別的原因,線條有些斷裂。午後三時許,臺北又再降下滂沱的雷雨。雨滴敲擊著攝影棚三樓頂上的磚瓦,響起淅瀝雜遝之聲。當自我的雜音被天地雨聲給掩蓋了,音樂持續放著Sainkho的〈Naked Spirit〉,那時舞才要真正開始……又不禁會想起音樂和舞蹈的關係,作為構成空間氣氛的重要符號,如果放的是另外一首曲子,也還是會有傑文和瑞瑜之間那些格外有感覺的片段嗎?

  幾次調整下來,快要忘記自己在表演與攝影,傑文的腰延展出去,推出去,又側過身體來,像在招魂。突有強悍的風在兩人之間流轉,臉容相依,憑守護持,兩個人兩具身體,既是天地,亦如鬼神,是情侶,也是莽莽林野天空中盤桓的兩隻鷹。這裡的人身以蒼鷹為喻,卻並非真有羽翼。

  林麗珍說希望舞作是一首詩,如此便有百種詮釋也不稀奇的。

  「但牽我髮,梳我妝顏
   為我嗔痴動情為我仰靠
   那時水湄之風撫面而來……

  彥寧在舞台上,很有自己一種神祕的意味,手中的芒花蘆葦像是探索著,攪亂了室內的空氣。和傑文對峙、糾纏、爭鬥的時候,彥寧突然下腰,翎子拖到地上磨出岔來,台邊的舞者眾人皆低低倒抽了口涼氣。便不免會想,彥寧這種不太受制的力度,是否一種要接近深夜才能激起的痴狂?狂舞之後,頭冠已給扯了下來,好像那萎敗的芒草。但鼓聲未停,沒有要放過彥寧的意思,最後還是彥寧討饒般作了個謝幕似的鞠躬,伏在影棚中間喘息,喘完了喊,我腿軟了。

  彥寧要多學會控制自己的身體,林麗珍說。

  便想到北方草原民族獵人「熬鷹」的習俗。獵人捕獲鷹之後,連續幾天不給牠睡覺,不給牠進食,同鷹耗著。藉此消磨鷹的野性,轉化而為鷹對獵人的服從。跳舞也是一樣,要控制,要非常專注,舞者與自己內在的力氣對峙,並學會控制它。熬鷹總是慘烈的,耗盡的不只是鷹的精神,獵人是拿自己的元氣在駕馭鷹。但只要熬成了,那鷹是活在獵人身邊,這一趟飛出去會不會回來,端看人對鷹的狀況抓不抓得緊把握了。

  與鷹同行要心靈相通,就是這樣的道理。培養會跳的舞者很容易,培養心靈的舞者,則很難。林麗珍說。無垢提供的是一個場地,讓大家可以慢慢成長出來。

  非常有可能那古老的鷹,其實一直住在我們心裡。



Oct 8, 2009

〈島〉






  新加坡人向來不喜歡禮拜二。禮拜二晚上能做什麼?已經是臺北最繁華地段的酒吧了,周身轉來轉去的除了講華語黃皮膚人,稍微豎起耳朵來可以聽見英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還有那些黃皮膚女孩講著臺北腔調的英語,或者說美語?都行吧,新加坡人轉過頭去向酒保要了杯長島冰茶,招呼同行人翻開人籬,望酒吧邊角找了個空位。

  新加坡人以前來過這家酒吧幾次,也都百無聊賴的。

  出差來臺北總是過一夜便飛回去,在香港工作好幾年,蘭桂坊幾十幾百家大小酒吧,習慣了一禮拜喝拜三拜五拜六,拉開了領帶鬆了鈕扣就喝,即便每天去不同家,整一年不必重複的街景,臺北這衣香鬢影地方相較之下顯得嚴肅,一點都不放鬆。一點不!同行飛來偏都不是本地人,吃完飯客套說要不去喝點什麼?也沒人推辭,卻想不出臺北什麼地方好去,聽新加坡人說知道有間酒吧,便來了。

  這麼一夥人,還西裝筆挺的,好在並不十分突兀。新加坡人卻開始有點惱,不該提議要飲酒,身邊跟著這兩人自己也不很熟,金融銀行體系人有個缺點是習慣假笑,平常時候還好,工作嘛!但出差下了工,再假笑就累,點起根菸想隔天一大清早飛機回香港,或許早點裝醉好脫身。酒吧最挑高地方中間放著張球檯,一掛青年男女圍著,大小聲嚷,看來是大學生年紀。但新加坡人這些年往來臺北頻繁,也多多少少聽聞了島國臺灣近年高等教育發達,碩士滿街走,是太發達了,如此一想則眼前這群臺北青年說不準是什麼年紀。

  碩士時代,新加坡人剛到大不列顛那島那城,熱帶的人,難以適應很快到來的秋天,冬天,然後是春天,都冷得,幸好除了上課根本不要離開宿舍,也可以找得到酒精球檯,和一幫子金髮碧眼同年紀人,衝球,進!碰杯喝完,窮喳呼一年很快過去,酒量球技都變好得過份了。

  宿舍交誼廳的球檯啤酒是消磨時間,可在這萬花筒伸展台般的酒吧裡擺上一張球檯,不免是調情的把戲了。一看果然,大女孩醉醺醺喊唉呀怎麼都沒有進?襯衫男孩走過來說,妳球杆都沒拿好,怎麼打?

  我教你。新加坡人心裡把台詞接了下去。

  我教妳,襯衫男孩說。

  早些時刻新加坡人就注意到那襯衫男孩。起先是一筆寬朗朗的笑聲,穿透酒吧嘈雜的空氣,逕自震動著,新加坡人轉過頭,看見大男孩穿梭在這桌那桌之間,拍拍這人肩膀,又斜坐在沙發上談笑,抽菸,呼啦啦一口大氣吐出來,神氣的!想大男孩應該是青年學生裡帶頭之類,新加坡人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十多年前那時,朋友眾人裡頭也一個大男孩走過來走過去,赤道附近不分四時,太陽永遠直直照著,建築人形樹木都像沒有影子,熱得,每日午後雷陣雨滂滂沱沱下,蓋上書本有個悶雷滾滾的,在窗外爆炸。新加坡人一晃神,望過去的目光正好同襯衫男孩對上,心頭一驚,怎麼,他也有雙粗粗畫畫眉毛,明亮清澈眼睛,不能直視的,趕緊別過頭去不看。

  新加坡人卻為自己感到荒唐,心裡啞然失笑,四十歲的人了,離開熱帶好多年,連膚色也慢慢褪得白淨了,雖說眉眼間疏疏闊闊的自認還帶點孩子氣,卻感覺已經是很老,很老,還想些什麼?和同行人碰了杯,喝,眼看一杯酒要喝完,也就再點。夜晚進行彷彿快半,新加坡人在酒吧裡繞了繞,又回到原地,喝第三杯長島冰茶,酒吧裡光線爍迷迷地,瞇起眼睛,看這頭青年男女們扛出了個幾十吋大蛋糕,一行人哄哄鬧鬧唱起生日快樂歌,原來那大女孩是壽星。新加坡人還端著酒杯,隨手輕輕鼓起掌來。

  突然面前遞過來一只盤子,襯衫男孩笑臉吟吟說,吃蛋糕?訂太大尺寸,幫忙消化吧。

  新加坡人一怔,抬手說,不。謝謝。

  沒想到襯衫男孩也不知道是對自己說話還是對誰,歡天喜地說,那我可以多吃一塊。大剌剌的態勢,勾起一種熱帶的豐饒的香料氣味,也分不清楚是襯衫男孩身上噴了香水還是,什麼。新加坡人突覺得這場景有些搖晃,菸味酒意齊衝上來,一吸氣,問你們這群人是打工同事?

  給同學慶生,念研究所。你是哪裡人?

  新加坡,在香港工作。聽得出來?回說當然,夾上得意笑臉,我耳力很好的。

  襯衫男孩一轉身又跑去拉壽星女孩,說,今天的壽星。女孩已經喝到半醉,歪歪扭扭高舉酒杯,大聲說你--好--我是壽--星--新加坡人抬手碰了碰杯,說開心嗎?別喝太多酒囉。襯衫男孩瞪大眼像看到什麼世界奇觀說,欸,哪有生日不喝醉的,嗄?那句尾的嗄字觸到新加坡人心裡一個鬆軟的地方,熱帶的腔調,他想,一個臺北大男孩怎也這麼講話?閉上眼睛又睜開,才好平心靜氣說,也是。又問喝不喝香檳?抬起手來要了瓶酩悅。

  你們這群同學,都差不多年紀?

  是,就二四、二五。你呢?

  新加坡人說他一九六九,嘩的一群人全傻了,喊說這不可能。襯衫男孩欺近來望著他臉說,你皮膚未免太好,不是還有抽菸?新加坡人直直一笑說,每天要敷面膜啊。講完又有些後悔不該輕浮,覺得襯衫男孩這人真是好看,不知道是不是一廂情願老也覺得他眼睛往自己身上轉,好在香檳送來了,新加坡人簽了單子,說喝酒,喝酒。杯底冒上來的氣泡,好比麝香好比松脂,暖暖的,入口時卻冰涼冷澈,瞬間覺得天空裡平白落一場淋漓之雨。二十出頭歲,那時候的世界還不是現在這樣子,球賽後的休息室浴間裡,眾人都收拾行當走光了,大男孩和他,一個碩實一個清瘦,笑容非常有力,還淌著汗,把他往牆上拽,粗粗糙糙地吻。混著整個島嶼的樹影熱風搖曳,水聲淋淋卻越沖越熱,越熱。

  你來臺北出差?

  回神,說是。明天回香港了。襯衫男孩說這樣啊,轉過頭去順手抓來菸灰缸,點起根菸,瞇起眼睛吸。多麼像那年那雙眼睛。靜下來的時候非常深邃非常柔軟,走出戶外可以不辨方向,亮通通一片日光,站在麻六甲海邊兩個人,不近不遠肩膀雖沒真正靠著,風吹過來,海岸線上一排椰子樹挺著,可覺得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新加坡和臺北哪邊好?新加坡囉。家鄉嘛。當然新加坡好。那臺北香港哪個好?想不到襯衫男孩接著往下問,思索一下,那臺北又比香港好。襯衫男孩眼睛一亮說,騙人,香港比臺北繁華好多。倒也沒騙人,臺北雖然無聊些,但也寬廣些。香港好窄仄一座城市,街頭好像所有肩膀都要逼在一起了,但人是遠的。遠的。四十歲人了,夏季的禮拜日午後漂浮在游泳池裡,一無所有一具身體,仰望港島天空,被城市樓廈包圍著的天際線,像口井。晴熱。光朗。乾乾的煙塵從四面八方降下來,什麼時候開始覺得,香港不下雨的。

  吃完蛋糕,其他青年男女又奏起喧聲,圍著球抬去了。

  明喝了不少酒,新加坡人卻覺得喉頭有些乾癢,生生鈍鈍嚥了口水,對襯衫男孩說,打球?唉呀不太會打。笑說,剛才不是還講要教壽星打球?回說,唬唬人可以,真打不行欸。新加坡人走過去一掌拍在襯衫男孩肩膀上,說沒關係我罩你,一面將杯中的香檳飲盡,從襯衫男孩手中接過球杆,隨手把香檳杯放在球檯桌緣。

  我罩你。新加坡人又像自言自語,低低說。伏下身去很快瞄準,推杆,進了。

  幾球下來,其實襯衫男孩打得不算差,只是香檳下肚醚得醺然,才出了醜,連母球都差點兒沒摸著邊。後來很快又是這方的回合,眼看袋口老大一個嗆司,襯衫男孩嘎著嗓子說,這球打不進我就不姓張。青年男女在旁邊鬨說,那你趕快想想要姓什麼吧,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新加坡人抽著菸,目光劃過襯衫男孩鬢角,望向吧檯頂頭倒掛著一整排馬丁尼杯,結實纍纍。襯衫男孩對新加坡人努努嘴,問說你姓什麼?胡謅說姓林,襯衫男孩點點頭,好那沒進我就姓林。他眼底迷迷,校正角度,下了個重手定杆。

  定得極準,球進,空心!兩個人擊掌,新加坡人說好,不用姓林了。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又問壽星女孩酒還夠嗎?還要喝不要?女孩兒是快醉快醉了,還想喝,拖著長音說要--那我們再開。新加坡人說。

  是個真正的夜晚。詭麗之夜。好比香港那些高樓屋宇,擁擠的喧嘩的嘈雜的口條,盲人指示音無處不在,船舶熙熙攘攘,維港的夕陽。新加坡人走在香港的拜一拜二,拜三拜四拜五,從花園道的寫字樓出來,說起華語整座城想他是個北方人,後來不說了,說英文人們說噢你來自南洋。從中環到SOHO,雖是個港城但港像條大河,一點不像海,遮得密密的大廈中間也沒什麼風,新加坡人說姓林,是假的。但總的還是喜歡新加坡最多,而臺北又比香港好,這是真的。屋裡屋外,歡快的時光流動,整個夜晚是都醉了,夜晚邁向終結,襯衫男孩塞過來名片要和新加坡人換,一看姓陳,質問你剛不是說姓林,新加坡人有些心虛,哈哈一笑說,騙你的嗄。襯衫男孩把名片翻過來翻過去,讀著新加坡人的拼音姓名,搔搔頭,念不出來。新加坡人說,是閩南語嗄。襯衫男孩一拍腦袋,對,方順順暢暢念過幾次,笑了。

  新加坡人向來不喜歡禮拜二。但這個禮拜二,像南洋搖曳的整年夏天花火漫漫,又像在港島摩天大廈底下蟹行過去,抬起頭來不能辨明自己身處哪座城市,臺北天空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



  新加坡人沒意料,回得港島開了信匣,有信。襯衫男孩寫來,內容中規中矩的,大抵是感謝那晚新加坡人令一個平凡的慶生派對增色不少,以及初次見面便讓他破費付了酒錢云云,新加坡人當下便覺得內心有些寬慰,二十來歲一個臺北大男孩這樣說話,肯定不假。三兩瓶香檳對新加坡人而言是零頭那樣的消費,雖說他不是個闊佬,求個開心嘛。又想臺北人是禮數周到的,新加坡人到過不少地方,新加坡不說,香港上海武漢深圳臺北幾個號稱同文同種城裡,臺北雖不是什麼特別繁華的超級城市,但就人來說是文明的,最沒鄉氣。不像新加坡經濟是發達了,奢華了,現代高樓一幢幢蓋,限制了總的高度讓人也像是碰到一個玻璃天頂,城市再沒有什麼鄉野傳奇可言,人們行走其中,便有些唐突粗拙了。

  這日港島下起雨來,新加坡人自個兒的辦公間在四十幾樓高座上,望出去整個島嶼不輕不重地浸在雨中,寫字樓裡反倒顯得靡寂。

  回了信給襯衫男孩,說你和你的朋友們才是讓自己一個無甚要緊的禮拜二夜晚成了可供紀念的,意外的臺北慶典了。想起那晚訝異襯衫男孩說起話來像書面寫字,好溫文,壽星女孩在一旁插嘴說他是個青年小說家之類事,又在信裡補註一句,酒錢什麼你們不用擔心,下回印行新書,給我一本也就是了。

  生在南洋島國,新加坡人小心地用你們,而不是你,來稱代著襯衫男孩。

  要儘量不透露太多私人的情緒。那畢竟是個不怎麼容許曖昧和脫軌的國度,新加坡人和他的大男孩,還沒來得及弄明在浴間裡,海岸線,腳踏車前後座之間發生的究竟是什麼,家裡的福州麵攤上已開始傳來街頭巷議,父親揮舞撈杓火起來說不知道賺錢給你進學校,學啥?那之後新加坡人關起門來,故事還沒高潮情節就斷了,日夜讀,後來申請到北方的異國的研究所,父親便擺出筵席,當作是他光宗耀祖了。但勾魂攝魄的,從大男孩唇齒間滲漏出來的麝香氣醚,沒散,沒令新加坡人遺忘自己是誰。甚至,不列顛群島的冬季,冷得只能靠酒精取暖,球檯邊哆嗦著度過斯諾克撞球一場又一場布局,終於也還是有失手亂序的時候。白皮膚底下透著潤紅另一個大男孩,站在球檯對面磨著巧克,扯開嘴角說,陳,你們東方人講起性來都是如此保守的,嗯?說話之間,臉孔繞過來像碰過球檯顆星,更近,從中蒸散出來的水氣酒意全撞在新加坡人臉上,一舉一動間,把新加坡人的呼吸都給帶走了。

  所以是這樣,新加坡人客客套套地和襯衫男孩通著信。

  話說的不多,不外市況,工作,他由島至島一次次差旅,比如說拜四飛首爾,拜六回香港。又比如說拜一飛東京,拜三飛大阪。又飛回香港。航線從臺北西邊斜斜地劃過去他會想,所以是這樣。

  直到那天新加坡人離開辦公間在電梯大堂,寫字樓雜辦喚著,陳生,陳生。說是有個包裹躺幾天了,寫著中文名字不知道是否陳生您的。香港嘛,平日出入都是喊英文,人都知道他姓陳,也只知道他姓陳,新加坡人跟過去一看,封包上非常娟秀俊逸筆跡,寫有新加坡人的名字和寫字樓地址,簽署處一個張字。新加坡人心頭有些暖甜,想是寄信人顧慮到島嶼多雨潮溼天氣,用透明膠帶仔仔細細貼封了。拆開來看,是本書,附張信箋,襯衫男孩寫說是他大學時代印行的第一本集子,寄過來到另一座島嶼,充作是城市裡巧合遇見,美好的註腳吧,又挺謙虛說讓陳大哥評點指正了。指正什麼?新加坡人訥訥笑了,襯衫男孩的華語比他好得多,雖然新加坡人高校讀的是華校,但書面華語畢竟不那麼常用,草草翻過也不知道有沒讀懂字裡行間的臺北,回信說收到書,算是結了一樁事。

  睡前電腦裡登登兩聲,好快又有回信。彷彿可以想見襯衫男孩在海那邊,說收到就好希望你會喜歡它,並期待下次見面。期待下次見面,深夜時分,話語聽來總是特別鮮豔濃烈,新加坡人左右估量,想再回點什麼,又從櫃上把書抓下來胡翻幾次,還是倒頭睡了。

  恍惚夢裡,島國陽光飄搖,椰樹海岸,轉身便下起亮通通的雨。

  彷彿是豐饒的香料氣味緩緩遮過來,但有些事情是知道得太晚了。好多年後,新加坡人輾轉探到大學時代那男孩去了上海,便抓著機會前腳後腳追到上海,不是什麼難事,新加坡人這金融世代,環球旅人嘛!好像還喘著,約在酒店大堂咖啡座面對面坐下了,卻發現對方好像矮了一截,縮小了,呼出來氣息裡有塵埃,髒髒膩膩並不清潔。新加坡人知道不必再多問什麼,去了黃浦江邊,蒸騰的江岸上霧氣正散,外灘從裡邊緩緩浮出來,像一座驕傲,光燦,而偉岸的島。新加坡人對臺北最初的印象,也不是在別的地方,在上海仙霞路,號稱小臺北那一串街景學到的多些,江岸真寬得夠讓泱泱大城從中立起,城裡還有小城,小城裡還有村里街弄。想一想那城,儘管這些年常往臺北飛,但停留短暫,說穿了新加坡人一直在臺北街頭找尋上海的影子,後來繼續和襯衫男孩往返著電子郵件,讀多了,才漸漸從襯衫男孩寫的文章裡讀到臺北的捷運車廂,遲歸的女子,回想乘車經過那些不高也不矮的樓房,想像一個少年穿行在城市的雨季,或者春陽普照,花影蕩漾,襯衫男孩自己下樓的步伐裡微微的冷。比之香港上海新加坡,想想臺北這城,讀起來竟是家常的,貼得多,新加坡人才覺自己並不真認識臺北。

  新加坡人和襯衫少年再次見面的日子,是他有意揀了,出差臺北的禮拜二。在信裡問襯衫少年,拜二晚間有什麼地方好去?信很快回過來說,不知道太多地方好去,或者上回那家店?新加坡人說行。再問,你拜二晚上能出門?

  能,當然。

  那就九點碰面吧。說好。

  新加坡人搓著手,提早到了。見酒吧外頭貼著公告,說今日不對外營業。一會兒急了,怎麼辦?這時候遠遠看到襯衫男孩跑過最後一個紅燈,笑著,來了。新加坡人有點為自己的任性感到抱歉,說你課業忙,還找你出來。襯衫男孩回說沒,事情做一做沒興致了,出門走走也好。新加坡人注意到襯衫男孩穿件和上回同款不同色的襯衫,多細心,這個人。幸好是臺北最繁華地段,隨意找了間酒吧坐下,兩個人漫不經心,聽愛爾蘭樂隊嗚啦啦唱,一首又一首。創作曲,拷貝曲,熱的,冷的。新加坡人指著樂隊說,是唱得不錯可惜服儀嫌隨便了些。襯衫男孩不置可否,答腔說是可以再熱烈一點。音樂漸高漸響,談話幾次隱沒,一陣香水氣味,過濃了些的花香調性,直愣愣扎過來。回頭一看幾個中年女人兩兩成伍,燙起上個世紀的髮式,化著上個世紀的妝款,連表情整一個都是過份復古了。新加坡人湊過去對襯衫男孩說,找生意的,這些女人。

  襯衫男孩說我知道。

  你這年紀,倒是見過世面。襯衫男孩嘻嘻一笑說,我十八歲就出來混了。

  是嗎?邀你出來跟我這年紀人喝酒,又沒朋友夥著,猜你會不會無聊。襯衫男孩霎霎眼睛說沒什麼。想來襯衫男孩是知道自己迷人之處的,別過臉去的時候很沉,目光又銳利明亮。但新加坡人這年紀,又不肯說,老,多敏感一個詞彙。覺著自己快要哪個年紀,什麼都能議價的時刻就很快到來。上海深圳,哪裡的男孩店,四個四個走出來給人選,兩百塊點檯,帶出場三百,完事了再給兩百。甚麼都能議價,也就是甚麼都要錢。打針拉皮,吃藥植髮,健身運動,如果錢真能挽回一丁點兒的青春,那也就值得。買不到的是,好比說那幾年在上海,認識幾個年輕新朋友,出門幾次看幾場電影,瞎混熟了以為是要交往,某天開始同新加坡人要東要西,買這買那,淨挑高級館子去吃。慢慢覺得不對,不是這樣的,一天醒來說你以後別再來了吧,這人離開前,邊穿襪穿鞋,還說那昨晚三百。心頭一涼,能怎麼樣?三百,就三百吧。

  環顧今天這處所,卻連新加坡人都覺得是老人酒吧了,連聲說真不好意思。襯衫男孩說,可以的,也是該所有地方都看看。又斷續談起之前之後,襯衫男孩說都在計畫,只是單兵役一件事,煩。要當多久?十一個月。那還好了。是啊,但還是煩。之後要去美國了吧?順利的話。兵役前想再出去走走,說是六月底要去香港一巡,新加坡人接著說記得打給我,帶你去蘭桂坊見識見識。又講,還沒去過新加坡吧?搖搖頭。新加坡,看起來是管得甚嚴了,但有條街,那些雞分批分價站著,大概是那城最黑最壞的地方。你要是來,早先說了我領你去。到一個島一座城,不能只是看好的,要看,最好與最壞的。

  襯衫男孩突地問,那你呢?你有最壞的一面嗎?

  話語中斷時候對方卻轉過頭,沒再追問了。

  說第二天早晨還有課,這突發的夜晚便草草結束了。臨上計程車前,新加坡人張開雙臂說很高興見到你,襯衫男孩一楞,很快伸出右手來,同新加坡人握了一握。這確實是客套了,新加坡人想,但又是紮實的掌心,一股熱呼呼的力氣傳過來,襯衫男孩寬寬朗朗笑說,期待下次的見面。新加坡人於是知道,他總是這麼說的。這晚沒喝多少,卻覺得恍惚,帶點醉意。初夏的臺北似是雨季,雨會一路下去,淋得新加坡人踏過那些濱線,都要逐一後退。

  卻還是希望這是幻覺,即使瀰天蓋地但會中止。計程車上報出酒店名字,悠悠忽忽的路,新加坡人瞇起眼睛望向車窗外,樓廈立著幽微的影子,視線所及之處,那樓還有盞燈,如孤島一般亮著。

  才是五月時節,但新加坡人的島國之夏,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Oct 2, 2009

2009/10/02



  「如果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我會問妳什麼是創新?而什麼是重複?」在午後陰陰鬱鬱的天色底下,服裝設計這樣問著編舞家。雨停了,秋風捲進排練場裡邊,案頭的燭火晃了一晃。瞬間,我覺得自己被這問題的直接,給深深扎了一下。好像我也想問的是這句話,但始終沒有能問出口。

  和舞團一起工作之前,看過編舞家的兩部作品。令人震懾的是那裡頭巨大的、不可言說的「什麼」,回歸到生命的源頭去處,關於存在的質問。一切的減法減到了極致之處,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具身體,編舞家說,「你可以享受那種只有身體的、一無所有的感覺。」但聽著,跪坐的姿勢壓得我兩腿很麻,很僵,我發覺我不能。手汗止不住那樣沁出來,浸得筆記本糊縐縐的,好像被戳到一個最敏感的問題。

  我發覺我不能。

  在我閱讀寫作的歷程裡頭,甚至說,成長過程就是一部對自我持續逼近的亂針刺繡,因為不能直觀覺知自我的存在,靠著那一切的物件、敘事、乃至於持續思索,如此我才能稍微抓住自己靈魂的核心。然而編舞家說,「我們不要有具體的故事。跳舞最怕說故事,」那麼離開語言符號,舞蹈要抓住的本質是存在嗎?或者如同編舞家自述,存在的本質就是探索人與天地時空的關係,那麼在那些「關係」不被人感知的狀況之下,存在的本質能否是不存在?

  果如編舞家說的,「一切道理都是一樣的,」在一切存有之中的宇宙時空,回歸到本質之後,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創新和重複的意思如果是一樣的,生和死的輪迴如果指的是同一件事,那麼繼續書寫會有任何的意義嗎?

  我覺得痛苦。對談時間結束之後我迅速地逃離了排練場。

  語言能夠證成語言的不可能嗎?

  或者說,書寫,是要靠著語言去證成語言的不可能……。編舞家信仰著一個超越的、鉅碩的、偉岸的大靈魂存在,然而在某個程度上,我的書寫似乎是要透過否證這個「什麼」的存在,來證成我們自身。早一些,編舞家同我說,如果寫到不能寫了,便跳舞吧。跳到不能跳了,便唱吧。唱到不能唱了,便用盡氣力去碰撞。

  我笑笑回說,寫作也是一種修煉。在我有限的經驗裡頭,這甚至是一種極度嚴苛的修煉,逼問,質疑。然而當編舞家說,「重複當中也有細微的改變,在不知不覺當中進出,那是我的迷戀,」我長久以來試圖透過直視生活中所有重複,來抵抗重複的藉口,好像一下子就被戳破了……我以為看清楚重複的部分可以讓我變得勇敢。但其實我不能。

  舞者的身體彷彿是重複的,卻其實正在前往什麼地方。

  而我之所以能夠說生活是重複的,是因為我哪裡也沒有去。我甚至沒有前進,卻謊稱自己在抵抗著這一切的無謂和重複。我覺得我發臭。今晚又是回診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