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度到香港了。若朱天文的〈不結伴旅行者〉,說的是人們以唯物觀對抗孤絕寂寞,任憑城市萬象濤湧而來,說是自我不存在,則也必然無所謂孤寂--那香港對旅行者而言,必然是一座完美的城市。唯物之城,觀覽購買,別類分門,理清物之排序與編列,香港的一切運行疾如雷電,人在其中,怎來得及感知歷史。
一座對人如此頤指氣使的城啊。
城在偉岸大陸之南巍巍長成,新舊交替,歲時相生,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偶然的歷史。好比我們結夥眾人計畫再計畫,途中彷彿有什麼突發的雙城故事正要發生,卻給陣風吹過,便散了。
倒也無妨。前幾次去香港,和姊姊,或一個人隻身。那陣子同父母關係奇差,要講壞大約就是那樣了,說沒幾句話便吵起來,負氣訂了機票酒店簽證隔週就飛,也沒交待哪兒去只說兩三晚上不回家。像是流浪,自己個人在香港街頭賊晃,累了便蹲在路頭抽菸。免稅店菸抽多也不心疼。走進購物中心想給自己買些什麼,左看右看,又再放下,打包整箱整背包的氣惱老遠來了香港,啥都沒卸下便回去。
總之,香港。
這回不結伴旅行者找足了差不多的人口,一行七個人,加起來認識的時間超過五十年,省卻那些磨合林總,排當行程,同行有時,獨走有時,挺好。香港幾日之間卻下著忽大忽小的雨,整座維港給濛得晦暗陰鬱了,才驚覺從前我以為港島天際線會永恆晴爽。維多利亞港是條微型赤道,旺角是永夜,港島是永晝。現代性奇蹟之於這城,什麼時候開始,我竟認為香港是不下雨的。
也是頭次住在太子、旺角一帶。據說是全球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一平方公里怕總有十二、三萬人落腳。夠窄仄的了,潮溼燠熱氣候裡頭,光走幾步路便叫人抓狂,雨後的濘土像不可能乾似的,蔓延在旺角街頭四處。也不是沒有來過這一帶,但住尖沙咀、住尖東,往來廟街洗衣街通菜街都像是個過客,反而選定了旺角的酒店,突然認定自己也至少算得上半個本地人了那樣,興味盎然地四處走逛,吃美心、吃甜品、飲涼水並且抽菸,姿態硬是得模仿古惑仔般睥睨。
但旅人身份早洩了底,調光調景對相機說「yay」,權充擬仿物的必然。
孔雀東南飛,一夥人也是浩浩蕩蕩沿途曲折南行。港便在不遠的前方了罷?卻又因為見著了彌敦道上一路鉅碩的牌招燈色而感到放心,我們不都是在別的城市場景中找尋自己熟悉的氣味。然而你怎麼能夠簡單地拿西門町比喻旺角太子,又說九龍某個段次像極了台北何處的風色--倏然回身,城市依舊是同一座城,但錯失掉了的義順燉奶,再過個兩日兩夜來食,怕不會再有同等興致情味了。
好不容易到達維港之濱,幾近午夜的對岸,眾樓廣廈皆已滅熄光線燈火,睡了。港邊悠悠響起地鳴之聲,我竭力辨識著港島東南方,那積聚雨雲中間晃亮的雷電,幾個結伴旅行者懶坐椅凳,抱怨相機性能有限,美好不能盡述。轉念一想,又覺人生難得幾個十年相交的朋友齊聚,此中情意自是無可言傳,如此釋懷大半。拍照攝像如何,閒散漫步又如何,只要自己記得,足矣。
反正這些風色、體驗、記憶,卻要向誰說去?
這富麗之城,華美之城。其間我能知曉物之存有,卻不能逼視未曾打其中流轉的我的記憶、生命、血脈。由是,物有系譜,而無有歷史。三月,以為香港即將成為我路徑之時,敘事突然終止,我便醒悟過來那中間些微的不同,究竟所為何來。
如今,這不是一座有你的城市。
我追著自己的尾巴來到了香港,惶惶惑惑,何能得到消解?
購物中心幾度進出,手頭幾個袋口夯啷。先是驚詫於半島酒店廳堂之雅緻魁偉,又再驚詫下午茶組當真只有茶品足堪寬慰鎮日買進買出的疲勞雙腿。這約莫是旅人過客的本能:行在地人不經之路,食在地人不喫之物,買在地人不著之衣。
午後驟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慶幸及時回到酒店換上亮潔衣褲,下到梯廳,他已在約定地點等候。有些倦容,寬朗的個頭並不太高,但足令人安心,兩鬢髮絲剃得平整,在頂心留長了髮束。說是講一整天課,有些倦。讓你勞煩了,下班還跑來這兒。不,從沙田走東鐵線到旺角東,順。問外頭還下雨嗎?還下著。說話時候,寬闊的顎裡邊小小的牙,像編貝。於是我發現自己喜歡他說話樣子。卻要去哪兒呢?
大約看我面有難色,說,要不到樓上的咖啡座聊聊?
好。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找些話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突然便陷入沉默的時候,便透過杯口偷偷望著他。問說喜歡香港嗎?還行。他便逕自說起了上回到台北,五六年前事了。回說,台北這幾年改變不少。又注意到他側頰有些斑白鬍髭,伸出手去說這兒,白了。說是,頭髮白不是真老,鬍子白了就騙不了人。你不顯老,不說年紀我也不能看出來的。六七年的,你八五吧?足可以當你爸了。我微微一震,老是為這些通關密語似的片刻心旌動搖,說是嗎。是嗎。
飽餐後,終究是要往雨中走的。幸好此時晴空半朗,細碎雨絲像一襲簾幕,遮得兩人並肩,可以什麼都不聽,可以什麼都不看。他在我身邊,安安靜靜走著,間歇出言,指著路邊的購物中心說進去看看?如今,我已不記得那商場裡頭陳列販賣著什麼了。怎麼可能記得?同友人訂約的時刻將屆,想問住在港島這人,要不要陪同我們乘船?但時差一秒鐘,又看他氣色有些倦,終是沒問出口。你要去尖沙咀,那乘地鐵吧。你是要一路過港?不,我等會兒折回佐敦搭小巴,先陪你到尖沙咀。
先陪你。陪著。
往尖沙咀路上,兩人保持適度的沉默,不特別近,也不特別遠。車停車行,肩膀臂彎帶著禮貌距離,些微地觸碰著。分開。又再碰觸。轉身,視線對上了的時候他便低下頭去,我笑說怎麼了?回說沒有,只是有的人眼睛特別好看,不能隨便四目相對的。他說,有的人,總是這樣。
臨下車時候,他突回過頭來,又說八月有個假,想去台北看看。
祖威一夜未歸,想是碰見了些線索,忽爾憂傷,接下來會是誰的雙城記?我感到些微嫉妒,又不願承認,自己也想多認識這城這人。一如往常,我在城市的邊角之處逡行,希冀可以找到些供作留存的指向標記,但不可能。
於是我只好購物。走進又一城,挑高的大堂裡頭每個樓層給電扶梯連接,想大概有一萬個人正在這建築裡踏步。好像哪兒都去了,又好像哪兒也沒去。我拿出相機,試圖拍照,但想了想又再把相機收起。拍什麼呢?照片裡沒有的我,不能證明自己存在。只好胡亂買些雜什,衣褲,沐浴膠,拎著一只只提袋各色款式,像狗兒,像豹,像貓,在城市四處留下記號。
我得買。用買,證明生命本身不能證明的那些。
即使是書也一樣。找到些香港印行的版面,我得買,如是擁有它們,像擁有城市的各種臉孔,不買便是死別。生離還能忍,死別空長恨。裡面有沒有歷史亦無所謂,只要擁有了,架上的書背便多了些聲口腔調,多認識自己一些。
或者,走。我可以不看風景,不想,不聽,不聞。出銅鑼灣站,先東西南北不辨方位地瞎走一陣,反正總會繞回到軒尼詩道。地理感突然恢復,軒尼詩道是忠孝東,彌敦道則是中山北。我出生在更陌生的城市。我不在任何路徑上,不說話,無有情理,無有喜樂憎恨。走透了,累,便自己買便利商店飲料,心中不免仍要比較台灣香港的七、十一。更累,就坐下來吃凍紅豆蓮子,是謂鴛鴦冰。
銅鑼灣到中環這幾步路,年紀小的時候也不知什麼現代性云云,後來慢慢體會到灣仔老店舊街,駱克道街市整個兒地被大樓包圍,便有種半殘酷半莊嚴的氣氛隱隱生成。又聽說中環街市的地皮賣價甚好,港島這頭的老生活正以某種我們不及感知的速度消退兒去。噢,是嗎。再好比我初來香港那年,九七都過了四五寒暑,當時天真以為自己可以逛逛路徑便習得這城一二事,現在想來,噯,怎麼淨有這麼多事在我長大之前便已發生透了?
渣打花園周邊,天色陰鬱,我仍勉為其難找好角度,拍了中國銀行大廈。拍力寶中心。拍完花旗銀行廣場,驀然驚覺身在香港,不在台北。來這城幾趟了,頭一次,突然想要回家。
禮拜天,中環聚集的菲律賓女子們,暱暱喊著渣打花園,小馬尼拉。
她們也都想家吧,一箱箱郵寄而來而去的包裹,四散在騎樓。
好像台北,晴光市場。香港確實是個偉大的城市,中環、金鐘、國際金融中心都為她們備妥了空位。旅人之城,遊子之城。怕也只有這天吧,而又為什麼是中環?站在對街,半山區下來的巴士載滿了女人,我努力思索當中與台北相關的那些,階級、性別、經濟結構,好比前一夜,soho區的晚餐,義大利主廚僱傭的那些女子,操某種腔調的英文。好比之前誰笑稱,粵語只到九龍,整個港島講的都是英文。在這完美的資本主義市場,人們從不真正融合了,而是帶著各自的鄉愁,來到香港持續彎腰、咳嗽、歌唱。
提著新買的zara平底鞋,我走到國際金融中心外頭抽了根煙,再次攝下中銀大廈的剪影。花園裡,塑膠野餐布給女人們瀰天蓋地鋪陳出去,女人們斜坐,女人們交換餐食。女人們抽菸,打火機在塗紅的指甲間傳遞。我感到震動,但不能把鏡頭對準她們,我不能夠。
此時,我是即將返回台北我城的人,但她們呢?
仍為此寬慰--我何其有幸,見識得在這摩天大樓構成的魁偉市容底下,有一些無法簡單衡量的東西,正在發生。
那時,距離班機起飛的時間,又近了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