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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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b 16, 2006
《失憶》修訂新版
天空是一片深沉的黑色,抬望眼,就是天頂帶著潮濕的氣息降臨,雲的
縫隙裡頭沁滲不出一丁點光來,卻落雨,浸透了身軀肢體。她蹲坐在溼冷
的馬路上,惶惶然不知所以。
試著轉動脖頸腰尻時一瞬間她驀然意識驚覺,啊車禍了。不過似乎幾秒
鐘之前的事情呢,怎地竟感覺如斯遙遠。
只剩下一道光,白色的光,迎面而來速度飛快,然後就碰撞,翻覆,雨
中騰飛水滴沿著拋物線散放奔射出去,空中短暫的停頓姿態優美卻力道驚
人,扭得她渾身痠疼。啊,摔落,重重地。車禍發生的一切細碎片段如何
佚失,蹲著,且掙扎著緩慢站起的同時,她只能根據那些遍佈周身全體,
遍佈在小腿手肘上臂手掌腰際臉頰而散漫綻開的細瑣疼痛,認知到適才雨
夜裡,眼前的光是如此耀眼眩目,漆黑的馬路中央就是舞台啊光打亮她,
打亮來,回過神,擦傷的疼痛隨著潮溼水氣滲透,刺進皮膚的深處,感覺
到那些個細弱微小的傷口們全都盛開,綻放,呼吸,偏又同時喊,疼。
怎要生生恍神。想不起,從哪兒來又要打哪兒去,她呆呆站在路肩上,
腳邊是翻覆的摩托車引擎仍在空轉,發出無機且呆滯的隆隆聲響。
馬路上車輛繼續經過,光亮起,光消逝,抬頭就看到還是一片黑沉沉的
雨雲,好像是熟悉的雨季,降下水來打濕這城,這夜,打濕她不聚焦的眼
。還就是疼著。睜開眼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恍恍聽不清周圍路人停下的關
心,遠方有人聞問有人呼喊,有人伸出手來拍撫她肩背。悶悶地她聽見自
己的心跳不疾不徐,搏動,發生什麼事情了她想,在這裡嗎,什麼事情,
或者不久前,在哪裡,誰。除了這時站著的自己以外呢,好像剛完成什麼
,又好像剩下什麼沒能完成。卻又理不清什麼頭緒。直覺一下漲潮,她拉
開背包搜索著,摸出菸,口袋裡頭掏摸打火機啪一下點上,這火光如此溫
暖啊此時給她溫度照耀,比濕漉漉的地面溫度略高。深深吸氣,吐納,尼
古丁氣息陌生又熟悉,想不起來,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全忘了
,跟著感覺走吧這世界距離她好遠。
香菸氤氳在肺葉氣管間旋轉兩圈,意識裡召喚起一些片段走過,卻停不
住抓不牢。這時腦海浮出張臉龐,是誰,男人輪廓他的下顎留著鬍髭渣滓
,口唇微張,蠕動。他好像說了什麼,對她。言語是無可辨識的符號,卻
又生硬地扎過來,螫痛她。陌生又熟悉。一下卻都給攪亂,全給踹翻重組
了怎麼這樣。這樣。是誰站在那裡,那昏黃微光裡頭搖擺的臉龐,啥時候
,在哪裡呢她想。什麼。沒了都沒了,這視覺聽覺記憶逕自拼貼出幾張紊
亂畫面卻勾勒不出個確切印象,徒留感覺,還在,那粗硬的鬍似乎曾摩擦
過她肩頸,酥麻間刺進,叫她疼痛。
雨裡,所有事物都又近又遠。眩暈兼且迷茫。
菸才沒抽幾口就令她心悸,意念混雜交織著,噢真是煩躁。手一揮,紅
色火光在黑闃雨夜裡畫出條弧線落在地上,一下熄了。似乎聽見輕輕的「
嚓」的聲響。
也不知道怎麼回到家,頭殼裡白晃晃的,無人的公寓門推開,又關上,
空間壓迫著只聽見自己呼吸濁重,她嘩的一下把自己摔進柔綿沙發,拿出
手機翻找電話簿也不知其實該抓住什麼,想抓住什麼。那背光屏幕慘慘晃
動著,藍白色的冷光襯照幾個人名,游標上下移動那些名字就在眼前跑過
,跳過,卻對不上,對不上任何可供辨識對照的蛛絲馬跡。是誰呢,這好
些姓氏人名。她和電話彼方的存在以電磁波聯合鍵結,若電話當真接通,
卻又是指向什麼地方,通往何許相連的關係呢。
打開通話紀錄漫無目的瀏覽著,撥出電話資料夾裡,最後一筆紀錄的名
字揪住她的眼。F。多麼熟稔的姓名,啊多麼男性化的名字如此剛毅,自
己剛剛打電話給他說了什麼,他又說了什麼呢。什麼事情在兩個小時之前
講過,她不記得。就按下撥出,要試著,試圖透過對話召喚,召回車禍之
前記憶的殘篇斷簡。撥號音響了幾聲嘟嚕嚕嚕,嘟嚕嚕嚕,嘟-,嘟-,
嘟-,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啊對方按下拒絕接聽鍵麼這是怎麼回
事。悻悻然切斷電話時一邊搜尋著種種印象,她發現自己無能記起和F的
關係,浮光亂閃間但覺模糊,瞪視著手機上F的名字卻讓她一陣頭暈目眩
,疼著,撥亂所有印記憑依。好疼,這名字直直扎進,刺傷她。是空洞的
疼,像蛀牙,打從頭殼內部鑽出隱隱螫刺,卻什麼細節也無能憶起。
無法召喚起現實的記憶,卻怎麼會記得心痛的感覺。情緒隨著雨夜的溼
度緩慢漲潮,悲傷像一條細細的紅線,劃出去,直貫連到F的名字上,在
手機螢幕裡熠熠閃爍。啊那似乎是非常悲傷的分離與拒絕啊,她只依稀感
受到這個。
F,F的名字。她小聲呼喊,是誰呢,電話彼端,未及接通的人名。
記憶生病了。
毫無頭緒地爬梳著亂糟糟的記憶,全然想不起誰是誰啊哪個名字該對上
哪一張臉,陽性或陰性的鼻翼眼神眉心顴骨臉頰胡亂組合著,一張張。就
沒有名字沒有符號標籤。像溺水者的指尖觸到塊撐不起自己重量的浮木,
還是要死命抓住哪怕結果是一道沉淪。手機上「死黨」群組裡頭,N,撥
給N。電話彼端的聲音接起時,某種熟悉的陌生感浮現,應對著怯怯向他
說自己車禍了。N著急的聲音哇啦哇啦說妳今晚不是應該在F那兒嗎怎麼
會跑到路上車禍了呢妳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上醫院去急診呢噠噠噠噠N說
話好快,機關槍掃射打得她更暈了,對著電話呆笑她說沒啥外傷,就頭腦
渾沌不太清楚很有些事情記不清。想不起。其實也不太知道N究竟是誰。
N的機關槍一下卡榫又給打開噠噠噠噠說了一堆就也順便交代了他,P,
R都是她的大學同學死黨四人組云云,啊記憶,記憶瞬間被勾起湧進,她
卻只覺得神魂顛躓怎也記不牢固,只好傻傻對N說謝謝改日再打給他。掛
了電話像穿上件防彈衣,別聽那些言語傳遞的鮮活過去,像是害怕,一下
子想起太多她怎能承擔得起。
跟這人做死黨還真是累可不是,她想。點上根菸吧好好整理N的子彈們
。深深坐進鬆軟沙發,雨在窗外,淅瀝淅瀝地下。城市也在窗外,運行著
,就廝摩出些無機聲音。思緒奔馳如火如荼,晃過跑過,走過,閃現的片
段就像在眼前,一會兒又重複顯現儼然是個迴圈,伸出手去搆不著,勉強
以指尖碰觸到的畫面卻又嘻嘻笑鬧著擺出個鬼臉又散去,她怎麼左看右看
也認不清記憶的模樣。
這模樣,這世界的模樣。我認識你嗎,你好,你認識她嗎誰真正認識了
誰,你告訴我。告訴我。被建構起的人際網絡啪地摔碎了就重來。還是,
真可以重來嗎誰問起。用力撳下reset鍵,她是也真不願意這樣。
再拿起電話撥打給女孩P,一派溫文說聲,喂,真是溫暖啊P這嗓音,
她想。比起菸蒂火光和雨濕路面都還要再更貼近體溫一些的,P的聲音真
是好聽。P已經從N那兒聽說她出車禍的消息,說趕明兒要陪她去醫院檢
查看究竟怎麼回事,記憶失序可不是什麼小事情。P說,真想要記得的記
不住可讓人困擾,前後順序全都顛倒模糊,搞不好連生活也一併給打亂,
該完成的,已經完成的,事情一再一再重複。以為自己不曾做過,就再來
一次,真是惱人。P說,溫婉緩慢,一字一句。好舒服。突然她欸了一下
,問P怎生對失憶帶來的後遺症如此熟稔。P略略停頓,嘆口氣說妳連我
大學快畢業時出過的車禍也忘記了。對不起,她說。P笑開,說我懂,真
懂。明天再聊吧,帶你上醫院看神經外科去。正打算問起關於F的事情,
P卻先一步接過話頭,說對啦,別費事打給R了,他上禮拜飛美國要下個
月才回來。
她笑笑說好,P這麼掛上了電話。言語消逝之後又是一屋子的黑,這黑
,混合了窗外鬼雨漫漫,真黑。像液體般往某個她不知道的方向流淌,記
憶繼續自行重組,拉進一些,就又有另外一些從某個地方洩漏出去。
她身上的每個傷口都正細細地流出黑色的血液。
記憶原是黑色。
記憶生病了,卻還保留著衝動落淚的本能。她想像著自己應當認識的這
城,這雨,巷弄街道之間,她曾和什麼樣的人們有著什麼樣的遇合,和分
離呢。記不得了都記不得也認不清。黑色的記憶被一場車禍安靜地拭去,
無從辨認,無從記起。現實錯置走入長期記憶,卻在不經意間再演映起,
遂成為一齣老電影無聲播放。一切,竟都虛妄不真。
再點起根菸,肢體匍伏在這黑色房間,軟綿沙發。已近深夜,卻不能睡
。她害怕好不容易以指尖,以對話攀援所及的點點敘事,一旦睡著了,就
要深深沉入黑夜的最底。所以不睡,不能。多怕,賴以為恃的一切都已不
再穩固。
只有身體還在。傷口們緩緩綻放,痛覺開花。
像金色瑪格麗特,一朵朵,爬藤莖蔓在她身體的每一處生長。
這曲折迂迴的迷宮。她掙扎,爬入自己意識的深處,裡頭尚稱清醒麼,
卻慘慘發現儲放記憶的每個房間編號都給惡作劇似地給調換了順序,而她
找不到可供重新分類的線索。這間,那間,就推開門走進,仔細審視所有
過去,那些亂了套的,跑錯台的,對錯腔口把式的一切一切一切,眾多人
生如無厘頭的荒謬劇般交錯,糾結。大學時候的朋友們P,R,N,好像
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笑靨,默契。對話中慣用的語句。
遠遠地飄忽著。如鞦韆盪著一下靠近,隨即遠離。想著想著怎麼又忘記剛
剛P說R去到哪裡呢什麼時候回來,打給P是什麼時候築起道牆防範N的
子彈又是什麼時候,車禍,之前或者之後,很久以前嗎好像是。大學時候
的車禍,怎麼已經過了這麼久失散記憶的生活了。不對,她卻又推翻自己
飄渺的記憶。好像,又不是。像,就不是。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仍手執行動電話一下呆滯。無法正確地記得,也無
法,無法念出通關的咒語就一下子回到過去。以記憶所建構的時光隧道斷
掉了,通往一個未知的空間,嘩啦啦一串珍珠項鍊拉扯斷落地面,再無能
銜接起原先的順序。
觸到記憶,卻再不精準。什麼時候開始,又何時結束。
記憶像個重複的惡夢。來來去去,鑽進走出。鬼魅迴旋。
記憶是,暗房裡的藥水槽,顯影,急滯,定影。急滯槽全漏光,只剩下
剛定影的現在,還有,顯影太久的過去。只目見現在,還有過於久遠的以
往。所有適才發生的故事,都誤以為已消亡太久。時間光線,無法定焦。
先後秩序上的謬誤。卻還留有當時感覺,沒有畫面,沒有聲音,徒剩直覺
啊直覺。夢囈不斷。她一個人被困在黑暗裡,摸索著各種打開房間的密語
,無論那房間打開後是多麼殘酷的風景。要打開,笨拙地。搜索著每一個
幽暗的人名。
那時站在人行道邊上想起的男性臉龐又浮現,是F嗎,口唇微動間他說
了什麼話呢,鬍髭安靜地生長。摩擦過她的肩頸時卻讓她覺得悲傷。好像
失去,但失去什麼她也無法確定。該要走出去,走到這城市裡,探詢些可
供開啟的線索痕跡,走過的路,看過的車流人潮。呼吸城市的呼吸,需索
人與人擦身而過的氣息。要睜眼召喚,喚回故事發生的位置,逼迫著想起
。要接近,接近來,接近疼痛的本質。她要在城市裡頭擷取可供失去的記
憶,再一次認識自己,認識這城,所有角落渺微種種也是證實自己過往曾
經的憑依。那困頓時刻,舞動熱情,戀愛與悲傷,要生活的環節再次表態
,再次記憶。也許關於自己,關於F。都好。
恍惚著半夢半醒時光踱過,天就亮了。她站在穿衣鏡前一件件脫下衣服
,盯視鏡中,以天生的姿態檢視自己的身體。烏亮順直的頭髮,耳的輪廓
,臉部肌肉虹膜色澤,牙齒,下顎,頸部的血管微微搏動,雙乳,手臂。
她不得不注意的是那些破碎的傷口正呼吸,身體,沒有什麼實質上的遺失
缺漏,但頭殼裡面的東西,已不若以前那般健康篤定。記憶不再值得緊緊
確信,卻可以詰問,可以質疑。保持著安全距離,小心翼翼地探詢,再確
定。
她換穿一襲整潔衣裝,打理好自己,走上街頭,要面對內裡的變化,如
此直直逼視,並且很敢。望過去,這城市林林總總呈現著在眼前。想到昨
夜的雨,昨夜有下過雨麼,地上還有好些潮溼的痕跡,她於是確知啊是的
昨夜,在雨裡伸出雙臂擁抱的自己。那麼安靜。現在天空乾淨地亮著,顏
色淺淺透出淡薄的藍,又透明,有雲,卻像沒有似的。天空毫無任何特異
性質,也沒有任何駐足停留的標記,這麼掛著。色度,澄澈乾淨。
高不可測的天空。深不可測的記憶,很私密。
記憶高高懸掛,困守在天空之外的木屋。
她步入地鐵站,還沒走上月台就幾乎可以聽見列車在城市肚腹裡頭飛馳
的聲音。無機的轟隆聲,再聽見一次,就想起雨夜裡倒斜著空轉的摩托車
引擎。所以是這樣的,影像記憶變得遲鈍了,非常不敏銳,畫面才走進腦
袋就又倏忽消逝。聲音比較牢固。但因為只有聲音,所以不敢確定聲音記
憶是否贗造,贗作,她懷疑自己當然會為了填上那些空白之處而捏造一切
,要填補佚失的片段讓自己尚不致失衡。關於人與人交錯步伐的聲音,影
像,氣味。陡然間F的臉衝撞進來,他的聲音,他的溫度。腋下的氣味。
啊的一下什麼巨大的東西重重迎面撞擊,撞得她胸悶,心痛糾結,血液脈
搏沸騰。如此溫熱。躁動。
關於F的整體。
她竟想起了F。分開之前的他們,啊是的,他和她,昨天那個下著雨的
夜晚,他們原本並肩躺在夜暗的百葉窗下安靜地彼此碰觸,幽微燈光下F
的視線怎麼卻閃躲開,但她仍聞到他,她仍聽見他。她看見他,他的眼睛
讓她悲傷。後來他的溫度器官在她裡面,她這樣感受到最後,他的全部。
這記憶泡沫般吹起,就又閃爍著微光破滅而去。列車轟隆而來,在地底響
起嘶噓的尖叫,又將畫面給衝散。F,F啊。無聲吶喊著,突然她覺得想
哭,鼻心一緊眼淚就吧答吧答落下,那時她好像在F的懷裡點起一根菸,
F慣常抽的那種,需索更深更深擁抱的時候,F卻把手臂抽了開去。她轉
頭過去盯視著他的側臉,昏黃的燈光底下他的鬍髭渣滓,剪影裡頭口唇微
動,說,他說,我們分開吧。那些符號從他口吻中吐出,旋轉,她怎麼不
認得。噢這是多麼令人驚恐的一場大夢,她全都想起,噩夢,噩運來襲,
車禍的後遺症令她恐慌。會不會,會不會下一秒鐘就把所愛的人事物全給
遺忘。
淚眼迷茫當中她也記起那疼痛,地鐵站天頂上的白色燈光都給眼淚沾濕
,好似昨晚的雨,還有對向車道上迎面而來的轎車頭燈。照著她,亮晃晃
的。她環抱自己的身體,真疼。傷口細細地呼吸,卻比不上F這樣扎進來
,裂開。記憶洩了一地。關於他,車禍要她抹煞了他,怎地又憶起。她卻
記不得了,記憶紊亂排列千頭萬緒,一個人名,些許過往,全都撩亂地通
往地獄,被愛,愛人,能不能一筆勾銷,能不能不再想起他的身體。他的
吻,給著,度過的日子結束了。能不能就忘記。
街頭,她記得曾經走過的感覺。記得,卻不記得曾經和F並肩走過哪些
街角。她開始緩慢地在城市裡頭飄移,緩慢並非選擇卻是必然。記憶緩慢
而恐怖地湧現。無論是多麼普通微小的事件,都在穿入一條又一條巷弄時
,清亮地敲響起來。進來,出去,進來出去,牽扯擰痛著如此模糊,破碎
,曾經。曾經。第一次約會的公園廣場,第一次攜手前行的蜿蜒山路,為
了躲避寒風而將手放進F的大衣口袋,第一次親吻。再是F身體的觸感,
聲音,喘息的頻率。踱步走過那些招牌底下就回想起一些又一些,手牽手
緩緩過去的那時,現在只剩下自己還在這兒尋尋覓覓。這尋覓卻是期待要
再次忘記。氣味具體早已佚失散落在不知名的時空,怎麼記得住該怎麼記
住這一切細微波紋,點點曾經,她怕。想起個久遠以前的夢,那時當還在
一起吧,F卻在夢境裡轉身關上門,門外怎地呼喊他再不聽見不打開,不
回來。
她怕。瑟縮在第一次碰見F的便利商店門口,抱著自己抽搐落淚。唇邊
的吻痕乾涸了不知多久,流淌的體液汗水當然也早已洗淨,那些一起走過
的街頭不會再走過一次。F已經離開,像他撳按拒絕接聽來電那樣。她終
於確知,並且相信。記憶這樣,譬如以為愛過的人已經留下記憶在身體裡
頭,但那不過是個永恆的回轉,繞啊繞,迴圈折返,記憶就變成影子,變
成尾巴。切不斷,時時刻刻提醒。她隨時可以用最強壯最優美的姿勢轉身
,但永遠躲不開影子和尾巴。F已經留在她裡面。
切斷了,尾巴就又長出來。記憶不死,記憶是黑色的。
好像陽光與陰影的選擇。她痛,直想忘記,卻又享受這痛覺。真忘記了
,卻又要低聲誦起回魂咒語,召回現實召回記憶,召回確切的傷害而不要
只是記得心痛的感覺。F的溫柔,F的殘忍。他的擁抱他的離去。也像痊
癒與忘懷,當她和她的過去因著失憶而不再清晰連結,當時間施展某種詭
計,她可以把所有儲存記憶的房間都打開,互相貫連串通,變成一個巨大
的黑色房間。先後順序就不是那麼重要。就可以沉默,不用說話,不用再
激切訊問為什麼選擇離開。很安靜,很慢。記憶此時變得專注又溫柔。
她的記憶虛妄失真,空洞。或許在期待某種儀式的完成。幾乎是,幾乎
是要將記憶推落谷底又再親手撈起,撫慰她的傷口。死一次,復活。再死
一次吧當然還可以再死很多次,就不再擔憂受怕。
對自己說,離開。要離開這場域,離開,是所有的答案。這城,裡頭有
著F的呼吸,離開之後所有事物就都在身後了。記起也無妨,她可以憑著
自由意志再度遺忘。召喚記憶是都市裡的降靈,降自己的,降愛情的靈。
走近相同位置就使得記憶更加詭譎鮮明,光束亮起,正對著自己最想隱藏
的角落直指過去,無從閃躲,無從逃避,再次疼痛地提及。除了記憶以外
反正F什麼也沒留下,身體裡面也再沒有他的細胞。
她懂。
當記憶的門打開,後面有另一道門。門打開,門裡面還有門。門打開就
令另一道門關上。記得這些姿勢,就順便忘記不美好的部份。門打開,門
關上。城市裡若F存在,記憶中她不能有別種姿勢。她明白,真是懂了,
所以不再追問。默默地承受。傷口也漸漸癒合。
記憶的疾病已痊癒,就不再衝動落淚。身體的擦傷也將隨著時光推移而
復原,非常確定。右臉頰的傷口遮掩處理得非常漂亮,連一丁點痕跡都沒
有留下,不過少去了外傷的標記,似乎也等同於失去許多破病的寬恕。這
時手機響起,P問她在哪裡要陪著去看醫生。她再笑笑,說不用了她記起
了什麼,再說只想要和P聚聚,好好整理一下過往的時序。約了時間地點
就掛掉。P仍一派溫文,她突然想起大學時候自己好像曾經喜歡過這女子
。些許情緒,以為已滲漏掉,已忘記的心情竟又漸次漲滿,那麼就再一次
靠近吧,再一次。重溫起那些過去。
到了約定的地點,陽光很大,熾熱的。天空藍。
她移了移腳步,站到陰影裡面。看到P遠遠走來,這女子多美麗。P給
她一個微笑,還有個深刻擁抱,她知道這笑她以前早習慣的,她知道,溫
和而安靜的P。
問,真好了是嗎,她笑笑,說挺好,對著P。以一種無以名狀代替另一
種。記憶生長,記憶消滅。
一直到很久以後,和朋友們聊起F和她之間,她笑。只是那樣淡淡地笑
著。「當我和我的記憶當中有了時間,」F變得像是一條影子,影子身上
也有尾巴。淡淡的鐵灰色,回身時總會看見,但她也就習慣了帶著那影子
與影子的尾巴,步行。迴旋著跳起舞來,將影子高高地揮起。像那些在熱
烈奔放的樂音中穿魚尾裙跳舞的女子。
與F相關的記憶只剩下這姿勢,但這姿勢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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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是對無可承擔記憶的一場追索與獻祭,因
ReplyDelete為我們都害怕一個轉身當關係不再溫柔不再如想
像與渴望的那樣延續,會不會,下一秒就把所愛
的人事物都給遺忘。
會不會,其實記憶可以一再竄改變動,到最後
連自己愛的是他,或者自己建構起的他的影像,
都再分不清楚了。
cy車禍之後我為她寫了這篇文章。以至今日,
她對我說,那段愛情她早已經完滿地過去了。就
算他從面前走過,也不會再勾起激動的洶湧波濤
。聽她這樣說,我感到欣慰。
我們都將忘記那些不美好以及傷害。當車禍與
記憶的傷口都癒合,最後記得的將是最美麗溫婉
的片段。即使斷片有時閃現,我們都知道,那不
過是影子無可避免的轉身。
而有影子,表示有光。
我們都站在面光的位置。
事實上那些記憶本來就是自己一個人的表演。時
光推移,我們都會發現過去的戀人所呈現,我們
不曾認識的那一面。
無論是她,或者我自己,甚至你可能也有類似的
經驗:到最後會發現,當初愛上的那個人根本不
是那個人的一切,而是自己所投射搬演的「理想
戀人」的圖像。
而那一切都是浮光泡影。
朋友有言:「當我說我忘記了,一個是我不在乎
,另一個就是我說謊。」
而不在乎,往往是從欺騙自己開始的。
她對他真的能釋懷嗎?除非她發現他並非如她想
ReplyDelete像完美,不值得為他鍾情,否則,她也只能做到
不再想把他據為己有,但內心深處仍然渴望他的
一顧
所以,我覺得失憶是否只是一種掩飾,伪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