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很容易,撤離卻何其困難。愛是一場最盛大的戰火,離開的時候,會有人必須彎下腰來,靜靜收拾滿屋滿室的遺骸,後送往已不確知是否安全的大後方。輝煌的空襲之後,同樣的歌到一半已不再哼,牙刷從兩支恢復成一支,櫥櫃裡僅存的尺寸只讓一個人為之合身,兩隻枕頭依舊,在彼處安睡的,不是記憶,是你我完整的湮滅。
所有的愛都與時間有關,時間讓人毀滅,愛也是。
那是一個降生黑暗的夏日夜晚,有風撩亂,蟲聲輕盈。我站在他客廳的玄關說,我要走了。
拎著一隻旅行袋,裡頭疊疊層層,我有些秩序也或許有些胡亂,塞滿了時間以來在他住處留下的衣物。每每我穿他的衣服,就把自己的留下,也把自己留下,讓我穿衣的細節密織在他今日的居所,彷彿那會是我們明日的居所,一個人,到兩個人,洗脫烘之後密密褶疊,放進衣櫃的某處。有次我說,這衣櫃有大半都是我的了,他安靜,且篤定地抱著,說,留下來吧,也不急著帶走。他說。
都留下來吧,他說。
然後他眉頭有些陰影,定定看我,說,真的要走了?
我們互相明白,我不能再看他的眼睛。最重要的已經帶不走了,我壓根就不在乎一隻旅行袋能帶走多少東西。他是我唯一無法閃避的空襲,剩下來我自己要盤整的斷垣殘壁,散落在半山腰的樓廈曾是堡壘此刻卻成墓碑,不可能去想,以前兩個人是怎樣,以後一個人,這個世界又會怎麼樣。
卻還是想整理想要釐清,在交疊揪扯的時間裡邊我究竟能遺落多少物件,需要多少力氣戒除有他的慣習。
我收妥了牙刷,刮鬍刀,書櫃,CD架。直到拉開衣櫃,轟然而來的氣味滿滿的都是,都是他。是第一次遇見時瀰散的酒香,親吻時的胸懷,像做愛的時候他堅定地索求,每件衣服都是他,像他的呼吸,眼睛,眉毛,他的體液。氣味全是記憶,我曾想像自己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裡,但不可能,衣服是一個個故事我無法洗淨,他衣櫃裡有不散的馨香,即使褪去了衣裳也還是淡淡飄散,穿上了就提醒,他還在。彷彿,他永遠不會離開。
當我套上他內褲,也像他的器官貼著我的。
衣櫃卻還是同一座衣櫃,繁華而多彩,當關係消逝,卻再化為清冷的荒原。充斥聲光燈色,一個怎樣的時代怎樣的關係讓我們愛了而又分開,沒有答案。還是問,越繁華就越是寂寞。
是時間讓愛繁華了,也是這繁華,讓愛充滿毀滅。
他站在那裡魁偉得像座山,衣角灌滿風。他問,要不要送你回去?
我說,不。不了。
我把能收拾的都收起了,帶不走的,是愛的完整。完整的愛能讓每一個決定做起來都格外困難。佔領很容易,養成在生命中的種種也很容易,困難的是在那之後,旅行袋漸漸滿了,是該離開的時刻了他問,你真的要走,是嗎。
把衣櫃門給關上,留下裡頭巨大的空洞與黑暗,我咬了咬下唇說,是。
撤離也好,後送也好,很多東西我拿走了,還有些看不見的留了下來。回到家,打開自己的衣櫃,要讓遠走的衣物依照不知該算新的還是舊的秩序分門別類,卻在某個角落,看見一件淡藍直紋的襯衫。我都記得的,那是某日,我騎車穿越暮春滂沱的大雨,他伸出一雙大手撫慰我,給我毛巾,和那件好看的襯衫。
無意間我把他的襯衫穿回來了,可是我們已經,我們已經……
又過了幾個季節,幾次我把這襯衫攤開在燙衣板上,反覆熨了又熨,熨了,又熨。是我靜靜收拾滿屋滿室的遺骸,熨平他的皺紋他的臉,我的手從那裡觸撫過去,有時複習他的溫柔,他的氣息,再沿摺線好好地將它疊起。想起當時,我跪坐在自己衣櫃前不可遏抑地哭泣,卻怎麼突然感受到傾斜,而又同時被療癒了。
最一開始當我選擇離開,我不會知道復原。當我發現他是一個人背著兩個人的愛情,我對他說,我這麼愛你,可我又決定要離開你。以為只有愛的佔領能讓彼此完整,也是愛的撤離讓我們相互湮滅。我穿上那襯衫略寬的肩線,靜躺在自己床上,想起了所有的愛都與時間有關,是時間讓愛毀滅。
時間推移,時間過去。那場浩劫已遠遠地過去。過去很久,很久了。
於是我自由了。我應忘卻每一次的碰觸,放任床頭燈忽滅忽明,只因在彼處安睡的,不是記憶,是你我完整的湮滅。
(2013.Apr.23.自由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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