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底,華光社區的迫遷巨輪從學生與住戶身上輾過。小山貓嚼碎了水電線路,警察步步進逼,沖散了抗爭的人群。
而我們記得我們都記得的,去年3月,也差不多就是同一時間,文林苑王家遭台北市政府強拆的畫面依舊歷歷在目,國家高舉開發與都市更新的明日大旗,將怪手開往人民今日的居所。而警察則順理成章成為了國家強制執行的推土機,將抗爭者垃圾般自高處排除,將堆疊的肉身沙包般抬走。
然後拆除的工作就開始了。
我們曾那樣以為:這是我們的島嶼,這是我們的城市。
以為,這是我們的國,這是我們的家。以為警察是我們的保母,但是這些都不是我們的。我們以為,自己有居住的自由,有免於恐懼的自由,但是我很抱歉,那些我們曾以為的自由是如此淺薄,如此脆弱。國家,啊,它可以在社區更新再利用案都還說不清是華爾街還是六本木之前,可以在貪婪的建商挾已同意都更住戶的所謂「多數」之時,喚來一輛怪手,一台小山貓,一群警察,就衝散拉緊了手臂的市民。
時隔一年,同樣的3月,台北的天氣陰惻惻地冷著。華光社區強拆那日,台北前一晚下了整夜的雨停了。
我不在現場。我在行政院新聞中心,聽取副院長毛治國和經建會主委管中閔針對「自由經濟示範區」規劃說明的記者會。開了臉書鋪天蓋地傳來華光社區抗迫遷的人們,那些四處的消息,說逾百名警力,對峙數十名學生與住戶,正開始將人往外頭拽。關上手機螢幕,我的心頭一沉。接著記者會就開始了。
這是自由經濟示範區的說明會,管中閔開宗明義便說,「通常經濟自由度越高,經濟發展程度也就越好。」台灣經濟發展進程當中,面對數波自由化浪潮……每次的自由化……都對下一階段的經濟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創造出有利的……條件。我翻著簡報資料,邊分心去想,經過昨晚一夜雨水,徹夜守護房宅的學生與華光居民,想必都已累了吧。原先傳聞警察一早要來,想必是又用上了拖字訣,偏要耗到過午,才能好整以暇把群聚的蟻群人群樹群,都抬走。
抬走以後就可以拆除了。
台北的明日之城,即將在那裡建起了。行政院新聞中心的冷氣開得有點強,我打了幾個噴嚏,台上燦白的燈光又白晃晃的,有些刺眼。
管中閔說,在自由開放的經濟情勢當中,為了健全國內產業體質,增加產值,自由經濟示範區有必要建構更便利的經商環境,刺激並鼓勵實質投資。他說,將以「五海一空」六大港區為心,推動智慧運籌、農業加值、國際醫療、與產業合作等4大面向的示範性發展……管中閔清了清喉嚨,接著說,同時,台灣應放寬與示範區內產業有關的專業與商務人士入境限制……
華光社區那頭,排除現場聲援者的動作仍在持續,警方在屋內仍滿是人的情況下,逕自開始破壞木造隔間的牆面。「國家沒有整體、完善的國土規劃跟居住政策,只是持續與資本家親近,把土地當成商品賣給財團。」國家收緊了撒向弱勢者的魚網,同時宣稱要放寬示範區內的金流,物流,人流,知識流。在強調友善租稅環境的同時,華光許多住戶與關係人的帳戶被凍結,強索「不當得利」。
這真是諷刺極了。
那時,警方開始侵入拆除對象的屋內,逐一抬出屋內守護的人。
都以為我們是自由的,以為我們擁有島嶼,擁有家園。可這一切的自由是如此淺薄,脆弱,啊其實我們都不自由。或許這樣,我們才需要一個自由經濟示範區。區內也好,區外也罷,當公權力與金錢力的結合,甚麼樣的設計圖也都能推動,只因甚麼樣的拆遷都不妨強制執行,偉哉人權立國,夸夸其言。
倘若台北的美化與發展,必須以這麼粗暴的手段來完成,就讓他們蠻幹吧,只是如此,台北只會被建設為一座傷心之城。如此,我將無法以它為傲。我將無法喜愛這樣的明天,無法在未來說服自己,這座城市值得我為之歌頌。
記者會上,主委管中閔奢談甚麼的堂皇大話,其實我還在想著華光,想著那些在自由、開放、發展底下被犧牲掉的「東西」。自由經濟示範區聽起來一點都不自由。或許它是。但那又怎樣?華光迫遷拆除案,折射出的問題從不只是居住權、不只是都市發展、甚至也不只是產業升級,經濟發展與社區保存的兩難而已。而是,我們願意為了「發展」,變成怎樣的人,那樣的問題。
這問題不解答,我們就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
而那些,對抗爭者袖手的旁觀的人啊,這毋寧是一個我們所共有,中產階級的幻景。都以為自己活在安全的處所,不過當時間過去你也將有一天老去,當你變得醜陋,當你只想要維繫自己長此以來的住居,他們會說,不,他們會說,為了更遠大的明天為了讓你我所居城市更好,更美,更漂亮,你必須犧牲。
而你想為何沒有人挺身而出與你一齊捍衛?只因當時,你還光鮮艷麗的時候,也束手放任政府推倒那一堵堵矮黑的灰牆。時間過去,這一切運轉的方式何嘗會有所改變,倘若沒有人站出來,制止那步步進逼的蟻群。
當他們要奪取的時候,倘若沒有人站出來阻止,這些自由,公理,正義,就永遠不會是我們的。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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