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pr 12, 2013

〈當我年老我會想起〉

 
當我年老我會想起你。想起你當時看我的眼睛,該怎麼確定,時間如何對每一個人都公平,又對我施以最嚴酷的懲罰。究竟是你還是時間,將我迎風推升,命我一天天成長,老去,讓我張開雙臂,想擁抱當時的你像擁抱一陣風,於是我才稍微懂得了當時你為何有雙深邃的眼睛,才稍微懂得而已,當我再伸出手去想再抓住甚麼,你卻已經不在了。

常常我自然而然想起我年長的情人們。

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卻其實並不需要甚麼事情發生。事情發生,都是在分開之前。分開之後就不再有甚麼事情了,像時間停留在分開那年,他們的年紀也是。我們只是不再見面。

彼時他認識的男孩可能被留在原處,也沒別的地方可去,那已經不再是我。月相幾度盈虧,身邊的人事不止地更迭,盈滿的望月也不能止住大潮隨它消落,時間讓我們不停老去,我還是想起。我年長的情人他眼裡有一股文火,慢燒的溫度將我安慰,寒流之中我們緊緊抱擁,他率先抽身出來,遞給我件外套說,放進被窩裡吧,等暖了再穿起。

別著涼了,他說。

我便為他棄守。往他走去,哪怕他是花田或荒原,都好。

我和我的情人們總是相差十數歲。曾經我以為,語言可以支撐起兩人之間的空白,時間的差異歲月的谷地,我能跟他們談各種事情,那些超乎於我的人生的,人事起落,病愛救贖,又好比他們不肯正視的命題如死亡,如生命。但不可能。當我年老的時候我會想起,那時他在我上面他深深看進我的眼睛,彷彿床頭燈的電壓突然失衡他問我,你有一雙不像你的眼睛。為什麼你看起來如此愁苦?

那時我不知該如何答他但現在我知道了。快樂的表情摻雜渣滓,只是因為我太想成為他,太想我能多靠近他們一點。

即使只是想像也好。

比如說,二十一歲的我時常笑得沉穩,笑得肅穆。以為我有合宜的禮數,被傷害也傷害過別人我曾那麼想,是時間讓我懂得反省與內斂了,但也必須是時間,讓我知道我根本不曾懂過任何事情。比如說笑。他側臉看著我,用左臉的鬍髭輕輕磨我的頸脖他問我,為什麼你笑的樣子,看起來不真的在笑。於是他離開我,他說,他並不真的覺得被我所愛。

又比如說,那年初夏,一陣風颳開了他居所客廳的紗簾,他說,我經常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是立夏才過,白晝早長得像是永遠也不會暗下,可當他說話,那撇濃黑的小鬍子抽動,天色竟已黑闃,從初識到承諾,到相愛的當下,年華像不可觸的禁句都是我們閃躲從不提起。把自己的年紀加上十八就指到他的位置,高,而且遠,仰望時的暮色靄靄,我還不能想像,他冷冷的語言與深邃的眼睛直視過來,我才想起,眼前這個看似一無所懼的男人,原來也會害怕。

他握著我的手他說,我願意用一切交換,想看看你會成長為怎樣的男人。

我並不真的在乎只是當我年老我會想起他,當時他吸引我的,淺淺笑起的皺紋裡,所有智慧都給摺疊起了。我知道他們不太哭泣,也早已收攏青春暴烈的風雨,極少說出細瑣的憂愁與哀傷,他們在駕駛座上常沉默不語不願洩漏了多餘的情緒,他的車,他的屋瓦,他的收藏。還有他以歲月流轉,人世迴旋,積累起的自己的城。

他說,快要忘記了青春期的震顫。日子這樣在過,身體在老去,記憶在老去,直到年華遠得連字跡都淡漠了他才想起已錯過多少時間,所以他珍惜,要我把握一切。

可我畢竟不在那裡住下了。

他的心太擁擠。眉角的皺紋卻又太寬闊,我一下子失了平衡,我墜我落,還沒在他懷裡長大我便跟他說,我們分開吧。我這麼愛你,可是我又決定要離開你。

他說那是我說過最殘忍的一句話。說話的時候,他表情彷彿有些明白。也是在分開之後,一切的記憶都趨近於暗,趨近於滅。我繼續老去,而他們就留在那些年的季節裡,卻總有一天也會在人間界凋零。只是記憶不死,記憶是黑色的,即使不在我身邊,他們的影子也會時刻逼迫,在鄰近癲狂的邊緣相信,情人們離開,不過為了再次縝密地靠近,只因時間對每一個人都公平。

分開之後就再沒有事情發生。那時我說,反正再怎麼樣,到最後還不是一樣會分開。可是不是的,是我還沒成熟到能夠把握那關於他的一切。

是時間讓我了解,終有一天,我會抵達當時他們的年紀。我們只是不再見面,以為他就停在那裡不再變老,他會等我追上來,會等我成為跟他一樣的,勇敢的男人。當我自己成長,成長而後受傷,傷害而後復原的後來,我才懂得了,我的情人不斷變老,我又何嘗不是。時光過去,我已不再是那時他認識的男孩。

我釋懷,時間如此溫柔,且理所當然,我懂。

可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最後,竟然這麼快就來了。

當我年老我會想起他。想起他當時看我的那雙眼睛,時間是對我最嚴酷的懲罰,我終究不能知道自己是否已成為他想像的男人。或許他從不曾想像,他只是想要看著一切的發生,歲月作用於我的所有痕跡,比如說,白髮。白髮何時從耳鬢顱項間開始蔓生,我卻感覺慶幸,自己終於變得有點像他。

慶幸,當我再伸出手去想再抓住甚麼,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1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