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常的一天邁向終結,行程結束了,卻沒有新的東西正在升起。搭上離開信義區的公車,左搖右晃,我感覺內在有個部分靜靜地歪斜了,是忽靜忽駛的速度嗎,或者漸次積壓,滿溢的工作,無聲地將我放滿。讓我屈膝,讓我臣服,讓我緊緊扶住握把,才能不致被輕微的震盪甩開來。
下車前我刷卡我嗶了一聲我說謝謝。遠遠聽見是我的聲音,乾乾啞著。
像另一個人。
逃進永康麗水街區還是一樣那麼明亮而喧嘩,我縮著身子,走進快餐店伸出手指比一。我自己的意思。一如往常的下班時間都是這樣,一不算多,也不算少,像是確實的我的存在,卻沒有再多了,像我願意肩負的那些從不真的屬於我。認真跑新聞,認真寫詩,認真希望世界上能多一些公理與正義,這些我都想但不是我所能背負的東西,下班後我還是自己一個人。世界不會改變它並沒有改變。
餐館裡的婆婆從櫃檯後頭踱出來問說,吃甚麼?
我說,給我炸雞腿飯吧。她擺出個寬諒的微笑說,唉呀,炸鍋已洗起來了,老太婆原本想偷懶,休息啦,吃燒肉好不好?
好,我當然會這麼說的我說好。又,我怎麼說不。
那時,明顯已是餐館準備好要打烊的時刻。廚房裡的中壯年男女,搭了伙的,端著一只只菜盤飯碗,圍著在餐館後頭嬉笑著坐下了,有的抬頭看著電視新聞,有的翻起報紙,還有一個,拿著我的燒肉飯走過來,說,小弟,別急,慢慢吃。又抬起臉來,對正要走進來的年輕女子說,今天沒有了今天沒有了,歹勢喔。再走去,把玻璃門內的牌子,翻成了休息中。
這餐館的一天,也即將結束。豐盈的生活的聲響,才正要綻放開來。可我的生活裡,聲音四處洶湧而來,呼告著上市櫃公司季報裡輝煌的昨日。卻覺得,我在記者會現場,記者室,又或者別的地方,我在每個地方,我的每一個今天充滿沉默。在餐館裡扒著我的燒肉飯,我充滿沉默。生活是什麼樣子呢,比如說,白飯,燒肉,與四個配菜,青翠的四季豆,肉絲炒豆干,紅蘿蔔炒高麗菜,玉米三色豆,顏色非常繽紛而鮮豔,也紅,也綠,也太不像我。
餐館的後頭,聲音這樣那樣傳來,唉呀,那甚麼H7N9的,流感是吧也忒厲害,怎麼,打個高爾夫球都會生病,怪恐怖的。就說了,中國衛生情況不好的,我們家誰誰誰她老公啊,成天往中國去,擔心死人了,前兩天回來了,要抱我那乖孫,叫他先洗手,還不甘不願的,真是!噯你別瞎操心了,就算上了飛機,若人沒生病,病菌甚麼的也死絕啦。另一個就拿起報紙翻,說,今天是不是收平盤哪,欸,怎麼沒見到這報紙上有昨天的收盤的?
你啊你,昨天是禮拜天呢!沒開盤的,報紙怎麼會有?
啊呀,真是,看看我都老糊塗了。
聽著聽了,我的臉埋得越來越低,一口白飯一口紅燒肉,四季豆與豆干,高麗菜與三色豆,吃著吞著嚥著,一天結束了,而我多麼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再簡單一些,再簡單一些些就好了。簡單的鹹,簡單像今天那碗紫菜蛋花例湯,熱茶一杯,清了口腔清了我整日趕赴的不曾到達。
直到我扒乾淨了餐盤底下最後一粒米,站起來我喊,埋單。那年長的婆婆過來說,吃飽了?看你吃得急,沒趕你呢。我說,不,不會,我吃飯比較快。那婆婆說,飯要慢慢吃才好呢,吃得晚,又吃得急,不好的。我一時張開了口,卻不知該怎麼說,怎麼回,那樣清澈的問候,十分鐘前我們都還是彼此的陌生人。她又瞇起眼微笑著,再問了一次,真是吃飽了?
我點點頭。遞給她張百元零鈔,說謝謝。
轉身出門之前,我像要再肯定些甚麼似的,又說了一次,謝謝。
這回我確實聽見自己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