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將記取--在社會轉變期間最大的悲劇,其實並非惡人的喧囂,而是好人的沉默。沉默的好人,非常可能成為邪惡的同盟。春節假期間,從東京的旅行返回台北之後,我常想著,東京人那共同的沉默,會不會正是孕育日本保守右翼的溫床。
在東京移動,方感覺到東京是一座沉默的城市。
地鐵網絡交織在地底,人們把玩手機,等車。列車來,列車去,門開,門闔。列車吞吐著無聲運轉的人群像一台巨型的機器,人們上車,多數人埋首在手機小小的屏幕裡邊,也或許有人讀著書,有人閉目養神,僅有極少數人壓低聲音和同行者交換言詞,地鐵運行之中,最大的聲音是車輪擦著軌道,在地底發出巨大的尖哨。
車廂與車站裡,各式標語無處不在。除了要女性乘客提防痴漢,更多的則是提醒乘客,不要做會滋擾別人的事情。於是東京人乘著地鐵,沉默地到達各自的目的地。像列隊的蟻群,手機已成為東京人器官的延伸,電磁波以光速發送一條條訊息,交換著費洛蒙但記得不要打擾別人。
不要去打擾人家。
而沉默與冷漠,往往只在一線之隔,甚或是一體兩面。在公共空間的沉默,會不會也造就了公共領域的冷漠?
初抵達東京那晚,和在東京工作的友人餐敘。酒酣耳熱間,我還抱怨著台灣政治經濟往財團傾斜的鬼事兒,友人卻突然放下筷子和酒杯,說別講台灣了,日本的右翼氣氛更是越來越重,從台灣看或許不這麼覺得,但現在的日本人啊,卻寧可相信政府的天大謊言,也不願好好思索日本現在所面臨的困境。就某種程度來看,台灣還有得吵,有得鬧,日本的集體氛圍卻是只想好好過日子,沉默沉默就好了,閉上眼睛不去面對真正的問題。
他說,2011年的福島核子災害,日本政府和東電一再強調核電廠的狀況都在控制之內,不過眼看著美國撤僑、法國撤僑、英國也撤僑,日本人還是寧可相信政府的說法,相信核電廠周圍30公里以外的地區都算安全。
他說話帶著些不忿。他說,之前有日本學者帶著輻射偵測器前往災區,揭破日本政府說謊的事實,新聞也露出沒幾則,過兩天就被全面噤聲了。
而當時,東京的輿論界還有種說法,呼籲別再散佈會造成恐慌的言論。
那像是在說,先別管事實了,請你們不要去打擾人家。
日子繼續沉默地度過。
自然我想起日本和中國的釣魚台(尖閣諸島)爭端,以及和韓國的竹島(獨島)主權爭議。日本經歷「失落的20年」,國內已出現怪罪中韓崛起、才造成日本經濟停滯的右派氛圍,然而事實上日本過去20年來只是面對名目GDP停滯的狀況,實質GDP則在房價有效受到壓抑狀況下,依舊呈現穩健的增長;日子可能並不那麼糟,右派卻能夠掌握日本的輿論,甚至在各大書店排行榜上,也大量湧現以描繪「邪惡中國」為主題的暢銷書。
「沉默的好人」的意思是,即使我們覺得日子還可以,但我們依然樂見有人可以幫我們出一口鳥氣。那個「有人」,自然包括了石原慎太郎,自然包括了,那些說中國壞話的評論家。
我們不去打擾人家。不過,我們也不想知道人家真正的模樣。
在東京華燈初上的夜景裡,JR列車上依舊是一片靜默。
傾右份子悄悄張開了他們的羽翼,沉默的東京人共享有一班又一班靜寂的列車,中國是惡的,韓國是惡的,日本是善的,先有了立場再尋找證據,善良的好人們沉默著,像一窩無害的天竺鼠,在冷天裡群聚了並不說話。
那可能才是日本最危險的問題。
我的朋友仰首飲盡了杯中的酒水,說,我們走吧。
我們走吧。離開東京那天,搭著京成電鐵,往成田機場的回程路上,窗外是冷澈的天空,車一站站停,列車門開,列車門闔,我突然又想起這個問題--台灣人是還能吵吵鬧鬧的,關於核四、關於死刑、關於二代健保與財稅不公,至少各種意見相左的聲音還能戳破縫隙透出來,不過,我們,台灣,要去哪裡?我還在想,我們都還在想,至少,不要讓自己的沉默成為惡的共謀。
當車門拉開又闔上,冷空氣吁哨著灌進車廂,比之整車人的安靜,那風聲近似於喧囂。
突然,一家三口日本人,一對夫妻與中學年紀的女孩,拖著行李箱走進車廂,說笑著,打破了車裡原先接近凝止的空氣,竟成為沉默的東京鐵道上難得的風景。那隨意自在的氣氛,多麼不像這一路上遇到的日本人。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有著不羈亂髮的父親手機震天響起,座位另一端,有個妝容完整的日本女人,她眉心非常快但非常深地,皺了起來。
你們不要打擾別人。她肯定是這麼想的,但她只是皺眉而已。就像多數的日本人一樣。
我看了看時間,大約再10分鐘就會抵達成田機場。
距離眾聲喧嘩的台北,也就不遠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