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北,此時年節未竟,路頭三兩人群,城市是平和的樣子。東京宜蘭走得不夠,還是想步行,隨意扛了本書吧,盡往巷子裡頭走去。浦城街後頭,幾扇公寓門扉相繼打開,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夫妻,收攏了領口上路了,而我也是,我在這路上。閃躲著風,天頂荒白的雲層,既無目的地,就可以慢,可以再慢一些的。
有的夫妻推著一個,手頭還牽一個,徐行三四人的行伍,當是假日才有的場景。
年輕的夫的問候,年少的妻的照護,我想起自己從兒童時代成長了,而那日我在東京,表哥負著甫滿一歲的小外甥,來到川崎同我會面。時間過去,我們的人生持續前進,不能否認我也想有個小小的家庭,只屬於我,屬於我們的,兩個人,可以有隻貓,或隻狗,扎實的生活。可最終欠缺的,畢竟是那最後一塊最為艱難的拼圖。
想著,走著,左拐右彎,再往城的更心臟地帶走去。遠處,一扇無異於其他公寓的大門鏘一聲彈開,走出來兩個年長的男子。看動作,看體態,年紀該是過了60吧,兩件 North Face 的外套,一紅,一藍,藍外套那個戴著漁夫帽,紅外套的則有頂鐵灰的毛帽,兩人呢喃說著甚麼話,並肩往巷子這頭過來。
我緩步沿著水溝蓋走過去,看見紅外套那個,先是啷起了藍外套的手,搓著,又把藍外套的掌心捧上臉,作勢呼著熱氣。我走近了些,聽明了,紅外套說,這天還是冷,就說你還是要戴手套,偏不聽!藍外套的說,沒事,沒事,別上去了。聽得這話,我忍不住轉頭多看了一眼,也就一眼,紅外套原先緊緊相握著藍外套的手,觸電也似地彈了開,兩人原先繾綣纏綿的動作,突然便中止了。
我看得非常明白。那兩個年長男人,各自後退了一步,恢復成都市裡無處不在的,兩個男人之間所必須維繫的禮貌的距離。彷彿又聽到藍外套安撫而沉厚的嗓音又說一次,沒事,沒事的。我不知道他試圖撫平甚麼,可我想,那退後的一步之遙,就足以讓美好的甚麼也短暫地斷裂。我同時便懂得了,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就是我們這個時代,這座城市,所能給予他們、讓他們感覺安全的,最大程度的容忍。
我以為,關於這一切,我們已經非常努力了。
但他們用時間去證成的答案,是這個世界還沒有準備好。遠遠還沒。
對他們而言是這樣,對我,又何嘗不是。我還能等。但對他們而言呢?是否還有另一個20年?當我加快腳步離去,有種愧咎從空蕩的街心升起,滿盈了我的胸膛。對不起。我們改變世界的速度還不夠快,我們會更努力的。我發誓。當我這麼想,又已到了下一個街角,回過頭去想辨明紅外套和藍外套的去向,卻已經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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