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羅先生,這一年來,作為財經記者,可否談談你的收穫?
是的……從新聞工作,報導文學,還有最核心的文學,我跨出來,這一年來,我接觸了不少以前完全陌生的領域。主跑航運,工具機,無塵室,半導體設備,系統工程,驅動IC,砷化鎵相關,IC通路,還包括一些傳產。名片盒裡押著以微笑換來的各種頭銜,董事長,總經理,協理,集團總裁,副董事長,財務長,業務副總……過往想都沒可能想過的,和這些人對談,他們的經營哲學他們的高談闊論,臨走的時候為他們拍照。
這一年來我學到很多。對財務報表的認識,從零的程度逐漸積累,一年也就是四個季度,四個季度這樣過完,股東會,年報,公開說明書,承銷商報告,外資報告……讀過不知凡幾,如果把這些字數都累積起來,那肯定是很可觀的一份資產了。每天盯盤,也盯出一些心得,技術分析,籌碼分析,產業分析,想都沒想過的半導體材料,射頻元件,航運與消費指數與總體經濟,進出口與匯兌衝擊……我知道這些。當然。
了解。還有要補充的嗎?
還有,當然。不只這樣。其實每天過完,我總是感覺磨耗。
總是感覺,那個並不偉大的自己只剩下一點點。
當夜晚過完,新的一日開始,我衝著鏡子裡那個頭髮蓬亂的傢伙乾笑,不太確定他是誰。這是我最大的收穫了。或許我從來都不確定自己是誰。這一年來,我終於認清了這件事。
二、
才坐定,都未打開卷宗他說,嗨,你是個詩人。
那個大塊頭走進總經理室,衝著我笑。詩人啊和我們這行業作財經新聞的,好比是在光譜兩端。那其中的扞格我想你應該是有想清楚了,才又決定來這一趟。談談你對未來媒體的想像如何?比如說,部落客、記者、作家這幾個身分,對你進入建制媒體,有什麼優劣?
你如何解讀媒體形勢?
我一邊摳著牛仔褲那邊邊鬚鬚的破口,看著窗外天空,我想那日天氣是好的,看著雲從窗外過去,風也是,浮浮流流地接下話頭,說著。
也不知談了甚麼,談了幾多久,一回神,大塊頭嘩地站了起來,說我覺得你挺好的。很歡迎你加入我們。伸出手來同我握了一握,送到電梯口又再說,過幾天人事部會再和你聯絡,八月一日上班,總之你收到信,簽名寄回來,希望報到那天能夠見到你。
我們到時候見,他說。旅程便這樣開始了。
起跑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這路其實並沒有終點。
朝八晚六的日子,折返在公司與記者室之間,在咖啡館與商展現場與群眾搶奪僅有的那幾個插座,豔陽下的高雄港,竹科的風,南科,中科,內湖與南港展覽館,在路邊伸出右手吧,跳上計程車拿行程和截稿時間相互傾軋。下班以後,便在捷運上成為低頭沉默的那種人。
高鐵與更多高鐵的時日,同事笑稱,若把整個新聞部幾年來累積的高鐵票券頭尾給接起來,不知道能摺成幾座101?在記者室的玩笑,這麼一說,眾人歡快地笑了起來。又更後來,自個兒搭過的高鐵,折換哩程恐怕都可以換上幾張台北香港來回機票。
快速流逝的時間,每個月1日到10日是公布營收,月中開始轉淡,展開必要的拜訪和約談。轉眼又是月底,三個月便是一季了,打探毛利率,EPS,透過各種關係確認市場傳言,某公司究竟有或者沒有要併購另一公司,市場傳出某公司要發行可轉換公司債,定價區間,現增還是私募,決策背景究竟為何,哈囉財務長,最近財報看起來滿漂亮的,哈哈,沒有啦,幾個問題要向您請教……
時常講電話,時常我閉著眼睛。某公司營收落底,記者室裡交頭接耳的說話聲音,明天慘了……也有人隔岸觀火,喊著它本來就超漲了,回檔也只是剛好而已。時常我反覆把插在褲子口袋的鋼筆取出又插回去,飛速按押計算機算出單季財務指標,調出資料庫查閱上一季的數字,並啃咬手指,換完手,又拔著下頷的鬍鬚。
總是感覺累。上班便等下班,週一等待週五,每個月就等發餉日。都是這樣。
盯著大盤風風火火的走勢上沖下洗,原物料報價同通膨一齊膨風,運價指數卻疲軟不振才7月航運股的2011已經過完。那廂,金價一再破頂,DRAM、Display從雙D產業變成雙低產業,近期還要再加上個LED變成三隻小豬,太陽能焦頭爛額。電話撥過去,嗨財務長又是我,唉呀又來麻煩您真的很不好意思,是這樣的……
三、
每天都經歷價值觀的洗禮。市場充滿餓狼,猛虎,還有腐肉。
兀鷹在冷風中盤旋,彷彿那就是財經媒體的天職。
我們才不管地震颱風海嘯戰爭死了多少人,我們只想挖出半導體廠停產誰能受惠,核電廠危機會否加快替代能源的研發,帶動相關個股的市價飆升;我們只想知道災後重建將帶動多少鋼材水泥焦煤的需求,以及機械廠的轉單效應何時會發酵。我們談論金錢,彷彿這是一個沒有人的世界。災害很快的以數字被表達出來。而所有兀鷹都已就位,準備在屍首與墳塚上高歌。我們都準備好了。
在一些飯局上頭,老牌記者們逼問著該季的獲利數字。我們都有做財測吧。都是法人估計,沒問題的。法人也都說,我們。我們這季看起來如何,我們產能利用率還好嗎。談談我們這季各個主要航線的載貨率、載客率,我們這個月的RPK和FPK和上個月比較起來變化如何?話頭又再回到EPS,會有8元嗎?
你沒問題,我們有問題啊,主管機關會怎麼說,噯,別這樣。
副總你這樣不夠意思。給我們一個範圍區間囉,要不然我們幾個記者約好了寫一個數字,看起來更像是公司給的,你麻煩更大。究竟多少呢。
吃飯吧,他搖搖筷子,一張臉寫著有些疲於應付。
那頭又回過來說說,不,多聊一些?
他咂了咂嘴,說只是聯絡感情不行嗎?唉我們在外頭跑,也是有些苦處,報了行程,還是得帶點東西回去。
我想他是個誠實的人,好與壞的都說,只是對公司營運近況語氣多帶保留,說這市況,看的都是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但我們也沒搭上甚麼順風車。這人說完笑了,我們也笑,說智慧型手機這五個字,寫稿時都已寫到不願再寫,市場要的就是題材,題材,與題材,與其說智慧型手機,不如寫Apple,也是五個字,英文的。他笑。苦苦的。思索半晌又說,其實我都有點不明白,為何市場對一間公司評價可以這麼兩極,一兩天也可以幾度大轉彎,基本面沒變吧,就是看法變了。
買進的賣出的,要作短,要套利,都需要看法,需要題材。要好要壞隨人說。第三季成長15%,可以喊好,也可以喊壞,一張嘴說,像從左手倒給右手,這餐飯,乾乾的一下吃完,也不覺有甚麼久留的理由。揮揮手說今天很謝謝你,話才說完,濕熱的雨便這樣下來。
四、
每日光看著那數以億計的龐大數字,算後頭的零算到變成直覺,有幾次,同業搭訕著問,你最近有call某公司嗎,我手頭也沒停,邊撇了嘴說,那一個月營收才一千多萬的公司,有甚麼好看的?即使我已變成這樣的人,工作這一年來,我仍想要為新聞工作者辯護。
我仍相信,那裡面有些事情是重要的。
不知那是個突然打開的陷阱,抑或是長久以來逐步擴張的恐怖洞穴,身邊幾個友人這麼也前仆後繼地跳了進來。財經產業,一個無底的坑道直直通往地心。營利的媒體還沒找好自己的獲利模式,多麼簡單的一條路,業務配給,廣編特輯,擬好的訪綱竟還要給廣告部審閱,有人陪著社長去做專訪,其實是個20萬的案子。20萬,我們說,這麼小的數字。
也有人成天做多,約好的餐敘總是遲到那人,財務經理說,你們記者這行,遲到是常態嗎?另一頭笑說,他還在操盤啦。擦著汗,那人來了,又說,最近真的好難做。是嗎?當然是。嘿,經理最近有沒有甚麼好消息,新聞稿呢?伸出右手,那掌心空空的,沾著鈔票的味道。不香,不臭,換句夏宇的詩,您該怎麼形容鈔票的味道呢,您只能說有些味道聞起來像鈔票。
赤炎的仲夏,內湖科學園區邊上的餐廳,找不到位置就望電話裡喊,仁寶後面、對那棟白色的就是仁寶。整個城市瀰漫著鈔票的氣味。也不需要待到一年,就能知道市場如斯險惡,大戶接連交易換手,先把成交量炒熱了,股價一動,後續量能跟上來便大舉倒貨,多麼簡單,自然,合乎邏輯。也知道,這些那些操控市場的法門。然而那人大話炎炎,我是用知識賺取財富。怎麼真能這麼說,可這是否衍生出更多關於知識應用的道德問題,是否,當我也處在這個共犯體系當中,「站在贏者的一方」似乎是最簡單的決定。
但我還有沒有別的,不那麼簡單的決定可以做?
當時一齊跳進來的朋友們相繼離開,卻還有些人留著。在發出新聞之前勉強問自己,這有甚麼新聞價值,或許有吧,那麼微小,為了績效而寫,又或者是守護正確資訊之必要,「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高中時初讀還以為是魔幻,現在則知道是寫實。
戳破謊言斷了誰的財路,幾天前的飆股又回檔到原本位置,那是重要的事情嗎?
日子這樣子過。日子這樣在過。
五、
雨水沖襲平原,時間刷洗著以小時計算截稿的新聞,一年過去我卻感覺自己無法積累,沖積平原都在遠遠的山那頭了。每日時間與行程的沖刷傾軋之後,我總是只剩下一點點。人在外地,卻聽聞台北已下起大雨。幾個忙碌的轉身當中,那拂面的風色當中,已經嗅得到雨的味道。雨就要來了。戶外是怎樣的強風呢,雨從陽光裡面下來。地面濕了又乾。悠忽的天氣,光朗與朦朧竟可能是同一件事。
剩下一點點,底下我露出些層泥、砂礫、泥濘。
我裡頭有一個巢穴,巢穴裡倉皇逃亡的蟲蟻。大水來了,牠們交錯著以觸角交換這情報,肯定我都聽見的,但杵在原地怎可能轉身就走開。
我就是這座平原,洪氾來,便受,暴雨來,也是。每日經過我只剩下一點點。當夜晚來臨的時候重新梳理塵埃,並從中淘洗出偶然發著螢光的沙--有時我在那裡面發現化石。一切都是個人歷史的陳跡。於是我生還了,慶幸夜與白天等長,靈魂恢復,並重新在晨光與風色裡唱起歌來,並不需要一年,也差不多就是一個晚上的時間。
您好啊
ReplyDelete一直非常喜歡你的文字
這次也有購買您的新書呢
但是今天突然發現這本書的封面跟您新書封面的雷同度相當高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78699
轉給您瞧瞧
看看是否需要做後續處理囉
哈囉哈囉,感謝告知,其實這個情況在《樂園輿圖》初上市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不過照狀況看來,是美術編輯們「英雄所見略同」,採用了同一張圖庫照片所致,並不影響書的內容,所以似乎並無積極處理的必要性。哈。仍然感謝呢 :)))
ReplyDelete身為一個作家
ReplyDelete理當對自己產出的每一部分盡心力跟負責
如果沒有 那只能被稱做文字工作者吧
書的封面也是作品的一部分
我並不認為封面就不屬於"內容"
尤其它是讀者與作品的第一接觸
不可不重視
當然我也理解一本書出版的過程
出版商可以不在乎 美編可以交差了事
前者要錢 後者只要薪水
但作家不可以不在乎 因為那是你用生命產出的結晶
因為你要的不只是版稅
就如同偉大的搖滾唱片跟爵士唱片都有獨一無二的用心封面一樣
跟裡面的音樂一起在人們的記憶與生命中流動
我是如此珍惜你的才華與你的文字
一點也不想看到你跟辻仁成是一樣的封面
說得嚴肅強烈 只因為太喜歡你的作品
也許正因這樣放了太多的個人期待吧..
我沒有不在乎。
ReplyDelete事實上,第一時間知道二書封面用了同一張圖庫的照片,我本身也挺訝異。但是書既已出版,抽換封面?改版?在一個純文學書賣到數千本就算天量的市場上,顯然不是個可行的方案。我的在乎,實際上並沒有辦法對這件事情起到改變的力氣,那麼在乎如何、不在乎又如何,至少我已盡到對自己文字負責的部分,對我而言,就夠了。
或許你知道、也或許不知道,這件事情在PTT的BOOK板上亦有過討論。就有網友認為「美編就是交差了事」,然而我必須說,在收到封面圖檔的時候,我本身極愛那在人像下腰部烙上刺青,並且配上「我不想工作。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但不能說出來」的語句。
那句話,配合封面,對我來說,就足以構成貫串《樂園輿圖》全書的核心--那些我的愛,我的鋒芒,我的壓抑與憂慮。其實我是喜愛這個封面的。為的是它抓住了我的氣味。正因為《樂園輿圖》是我用生命產出的結晶,由是我以為,把焦點過多地放在「有人跟你用了一樣的圖檔」其實意義不大,畢竟生命當中有更多的意義,比一張臉還要重要,不是嗎?
再次感謝你(們)喜愛我的作品。我會繼續書寫下去。而我想,那對我而言更是重要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