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薛人傑詩集《地心》
.羅毓嘉
地心,又稱地核。位於地球的最內部。半徑約有3470公里,密度極高,平均每立方公分重量約12公克。平均溫度約在攝氏4000至6000度。地核由二個部分組成,半徑約為1220公里的固體內核和裹在外圍的液體外核,成分主要是80%的鐵和鎳,以及一些較輕的元素。
這是薛人傑的第一本詩集。定名為《地心》,極適切,亦極妥貼。
此書龐雜而繁複,沉重而牢固,絕不容易,更不輕鬆,甚至可說是我近期所讀到少見的,困難的書。
我們以為世界的表象已經夠沉夠厚了,但即使是最蓊鬱濃密的熱帶雨林,仍只是地表上淺薄的一層。沉積千萬年的腐植層啊,再下去是更多的澱積與岩脈。那都是地殼的部份。光憑藉著地震波尚且不能完美描繪地殼以下的樣貌,人傑的詩,卻以他的眼睛切入世間殘酷的核心,把地心剖開來,宛如我們年少時期都在地球科學課本上看到過的那地球剖面圖--地殼是蘋果皮地函是果肉,核鞘和種子,便是地心了。
然而如我們所熟知的,蘋果核絕不甜美。蘋果核往常拒絕著咬囓。人傑的文字密度極高,每每令我讀來要迷失在他近乎癲狂偏執的文字障中,好不容易回神過來,重讀幾次,那由冷僻文字與艱澀構句所共同築成的密林當中,卻透著灼手的溫度。
高溫,澎湃,騰湧。是他熾熱的心嗎?
住在南方,南方的南方
近到不能再近
的一根針有百萬伏特
陌生的光,壓入黑暗的穴道
--〈瓶頸〉
我記不太清楚是先認識了人傑,還是先認識他的詩。或許是在一個讀書會上首度並無太多交談的會面吧,又或者是,在BBS的這裡那裏,輾轉讀到他那令人不能或忘的文字,他手指何處,哪裡就要有如黑夜中群星的降落,如亂石崩落都讓雲隙閉合。
相識幾年來,人傑總是讓我感覺到他與人的困難。
一直以為我們夠熟識了,可他每次電話撥過來,仍照例是那拘謹的語氣,嗨,毓嘉嗎,我是人傑。不好意思您現在方便講電話嗎。又或者寫信,開頭「毓嘉您好」那措詞總折了我的壽,讓我覺得,會不會我們的交情其實沒有像我自以為的那麼好,到底是甚麼距離讓他非得用「您」說話不可,友朋之間過份禮貌每每讓我想來輾轉反側,我想著他跟我同樣是魔羯座,都喜歡磨難自己,這些事情也是相關的嗎?
當真見到面了,從他文字中讀到的一切矛盾,存在與不存在,又好像化為烏有。
我們談笑,我們批評,更多時候歡快地踩著彼此的痛腳。看他笑顏盈盈,相談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齊發著華美熱烈一場病。陸上行舟的人們啊,也瘋狂,也愉樂。也寫也讀,烏有鄉寬廣如地獄無間,寫詩人總是自己的煉獄。
向肚腹裡的礦石鑽圓理,跟掉著的空床
索疼痛,要往彩虹刮鱗片,向採花瓣的鏡子
借呼吸,跟香拼拼的乳液喚流星眾
來翡翠城的木馬搭旋風,去烏有鄉的海邊披斗篷
--〈妄想型精神分裂手記〉
薛人傑的詩非常難。
不僅難在他意象如群花開放,如毒蘑菇的野園一再蔓延,難在他錯切的時間與空間感,難,是因為他總寫詩「在他頭暈的時候/在他噁心的時候/在他沸騰的時候/在他渴望文字可以幻化/成生命秩序的時候/那樣一滴藍色的/時間之砂滲入(玻璃沙漏)」,由是看來世界畢竟「飄啊搖啊夜裡的船帆水的地毯/錯覺是露珠而愛是肉與鏤空的/靈魂可以散盡於是記憶瀰漫銅青(棕櫚島的二分之一日照之反面)」,更是難在他「胸廓肺泡聯翩玫瑰園的灰燼,多刺多痰(復健治療室SOAP)」,總是有所欲言、卻總是刻意繞道的表現方式。
事實上,如〈妄想型精神分裂手記〉〈棕櫚島的二分之一日照之反面〉、〈復健治療室SOAP〉這類作品在《地心》當中並不少見,也因此--風格的晦澀很容易成為讀人傑作品的第一印象。倘因每個當下難以讀解,而用「晦澀」來一語概述薛人傑的詩確實十分便利,倒是過分便宜的舉措了。
我以為,他詩行當中,暗藏的潛流的蓄意躲閃的以及欲迎還拒的,其實是關於愛的本能。只是都被他壓得極深,極牢固,不被輕易發現。
那背後的潛台詞,毋寧是他選擇閉闔,為的是等待真能讀懂的人前來。
人傑在全書開宗明義所謂「也許,生命真有什麼/時時刻刻為眾人逗留」,一方面彷彿透露著表層上他對於生命之不信任,另一方面則又像是引頸期盼果陀來臨的哥哥弟弟之其中一人。由是,他在詩中所展現那些決絕的艱難的只有最資深瑜伽教練才能擺出的姿勢,直如摩斯電碼一般挑戰著收信人的神經,他渴望被讀解嗎,他渴望被翻閱嗎,啊,畢竟我們的人生「晃眼便姿勢佝僂/轉盼便哀毀,便形銷骨立,便瞎聵眩聾(復健治療室SOAP)」所以該往哪裡去呢他說,他有著些戰鬥的口吻,張揚的呼告,那熾熱如火焰,如融熔岩漿奔流的心緒又究竟是他有多少壓抑,終於噴發的時刻?
心愛的,我們的權筆是喝下彼此的血和唾液
沒有什麼永垂不朽,沒有一條河被命定一直流
除非有聲之年,我們又聾又啞,又老又瞎
只剩下幾條肌肉結實,皮膚鬆垮
還能新鮮地渡過第三咖啡杯的兵燹,戰火和飢饉
--〈本體受器〉
詩人總是問。追問一切。人傑寫動盪的城市,寫故鄉海景,同時也以詩詰問著人生的本質,文學的本質,將一切綰合而為「並不更傳奇的時候/為什麼還是會有/浪花的哀愁(時間結束了)」的天問。
一如輯六「路樹種往月球的道路」寫病愛,無光的井底彷彿並無救贖,人傑且追問〈男同志新道德倫理〉之可能、〈我的哀傷〉之可能、〈沒有引力〉之可能,一切探索,都是「每晚,我傾注所有/思考的氣力/往地心層層下探的時間(X-Ray)」……我好奇,這樣的探索能夠為詩人帶來甚麼,除卻那些失衡、慌亂的片刻,過多的思索竟是詩人生命最大的詛咒,「我們何能繼續撈捕闌珊的黎明/到下個溫暖潮水漲起的世紀呢(祂嶼牠的族裔總是出沒在我漆黑的夢濤裡)」我又擔憂繼續問下去,在得到答案之前,瘋癲痴狂會不會是首先來敲門的人?
幸而在那「每晚,我在夢中照見/我體內/言語的骨痂沙沙作響(X-Ray)」的時刻,我們經過無光的甬道,「我終於忘記有任何的事物/可以被任何的符號/或形狀顯影(X-Ray)」那是學會放手的姿勢,留給自己生存的孔隙,有時候我們問,有時候,也知道學會不問,可能更需要修養與練習。
由是,在書寫茄萣,與書寫父親的幾輯作品當中,那些單純的海濱風色,帶有人傑他記憶的淳厚,而使作品都有了刻劃的深度。
固然,簡單而深刻可能正是源自於中文寫作傳統的敦厚美學,但我更願意提出來的是,人傑從南方海濱小城來到台北,其間幾度流離震顫地生活著,我想像,在水泥石屎充斥的明亮城市裡,茄萣的記憶對他而言,當如那些「你曾傾入我的絮語/已經在這個世界上化成風吹沙/重新堆積種出一片森林/開花、落果(海枯石爛)」吧?
無時無刻包覆消波塊
那樣的過離有稜有角
那樣的鬆手追逐洋流
--〈時間結束了〉
無論瘋狂或平靜,往生命本質探索的長路上我們歷經風雨,而又持續鑽探,不可或忘的是,熾熱的《地心》有一襲令鐵、鎳、鎂、鋁都融熔的溫度,那是人傑濃烈而滾燙的熱情,與溫柔。
且渴望人去讀他,讓他寫詩人的溫柔如同地函地幔軟熱流轉,即使「在這寂靜曲折的城市裡/那些失蹤的路牌身世與情書/總是寄錯了郵筒搞錯了姓名(記憶中的微光)」,只要詩人還能「對我的生命留下一行/不分離的線索/淡淡的,遠遠的/出神入定/樸實的草束(修辭)」,也就已經足夠。
畢竟「曾經回憶站立其中/包裹幾個和弦,反覆晾乾/彈指便折下風雨的琴鍵(雨水街)」,我們都尋找著自己的伊甸園,日復一日生活裡,「我枯坐於你的枯/木裡/為什麼還不悄悄躺下/快點起身/就有什麼已經增加(我枯坐於你的枯坐)」,讓我們起身去尋找,即使答案遠在地心,「哪裡不公義我們就往哪去/就算是黑暗大陸我們也去(後往事誌)」,我們都去。
我想我想,他是已經決定好的。
於是薛人傑要出詩集了。這才是他第一本書。但卻是座龐然的星球,業已運轉多時。
而當我們每個人都旋轉著,因著世界市況人際交往各種關係而發著暈眩的熱,可能不再相信有詩的時刻,人傑卻用這本詩集充分地打開,告訴我們,他有一顆熾熱的心時有牢固時有融熔,那些極重極沉的元素與命題啊,早都在這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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