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捷運上遇見一個女子。大概二十七、八、九歲的年紀,並不年輕得可以稱為女孩,但若稱她女人,似乎又喊得老了。
面目姣好素淨,不能確切地說出她給我怎樣的感覺,有些熟悉,但又說不上來地帶點距離。她的平底鞋看起來就像是任何百貨公司一樓女鞋部門陳列的款式,褲裝裡的她,綁著公主頭的髮式。她一直抿著下唇。列車門打開的時候,便警醒地把身子往壓克力隔板上縮了縮。即使那裏已經沒有任何空隙。猜想她每次低下臉來都是盯著她的鞋。那是任何一雙,捷運輸送著的眾多鞋子其中之一。她低下臉,瀏海便稍稍地垂下。遮住她的妝。她的妝藏在淺金框眼鏡後頭,顯得有些疲憊。其實和所有下班的女子相仿,該暈開的眼線眼影都已暈開,她臉上沒有其他特別顏色。右手肘上掛著的提袋,是在饒河街、士林、通化街夜市可以買得到的款式。
裡面會有手機,小化妝包,錢包。錢包裡面該有張悠遊信用卡。她擁有那張卡片之後,就再也不必站到儲值機前面,再也不必忍受還在儲值便聽見列車已離站的嗶嗶嗶聲響。
她的手一直交衩在胸口。左手在上,偶爾換成右手在上。
雙手相疊的襯衫胸口,褶著一波紗穗。淺灰色底的襯衫,可能購自wanko、veeko、獨身貴族之類的品牌,隱隱透著薰紫的光澤。
提袋裡面定有支手機。但短短的旅程之中,她的手機並沒有響起。她穿著一雙看來和城市中其他女子相類的平底鞋,提著一只在城市四處都可以買得到的提袋。我猜想她的手機型號並非最新的款式,但也不會是續約兩年得到的免費手機。看來如此平凡的一個女子。然而她究竟和車廂內其他的女子有何不同……以致於,我被她深深吸引。
一個二十七、八、九歲的女子,在台北車站上車,往南乘。下了班要回家的人,顯累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她眼神一直犀利明亮。車門開了,她便仔細審視那一雙又一雙走進車廂裡頭的鞋,車門關了,她又隨著擁擠的人群稍稍調整姿勢。她不踩到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踩到。她的鞋維持著清潔,素淨。即使,那是一雙最普通不過的平底鞋。
我不禁想到,那些我所認得的女子。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但幾乎沒什麼例外地有了一些機會,在東京、香港、上海、北京之類的城市裡頭行走。或者其中有一些,也去過了紐約、倫敦、巴黎或阿姆斯特丹。她們回到台北,難免會想台北真是小得不得了的一座城市,於是想離開了,卻又因為種種原因,在這城裡繼續著她們的人生,在銀行當個出納,在會計事務所,或是律師、醫師、教師。少數的她們終於還是離開了台北,離開了自己的情人。但多數有個交往三五年的男友,結婚了,或者即將結婚。她們會說,根在台北,離開,要往哪裡去?但未來幾年,或現在就是,她們是否在下了班的捷運上,想著這樣的日子就一輩子了嗎?
我所認得的女子,去過烏節路,表參道,第五大道。即使僅是在影集裡頭知曉那些街道路名,也會想著,要離開。卻因為種種原因留了下來。她們大學時代可能參加過社會運動,為一些電影流過眼淚。畢業之後不再想了,當時敏感、細膩、純淨的眼神卻留了下來,這使得她們在捷運上成為突兀的存在。她們生於台北長於台北,她們每天都看著台北在改變,卻彷彿不能融入這城市青春俗豔的空氣。她們知道台北不太改變的,於是便不再對這城市抒情。
她的手機不曾響起,也不像其他台北的女孩那樣,時時刻刻都在發著簡訊。在這嘈雜的城市裡,她知道安靜,是為了捕捉自己的聲音。
我在捷運上遇到一個女子。要一直到了我下車,才突然明白,她的安靜自持是如何讓我感到熟悉。她就像我的姊姊。就像不時出現在我生活當中,那些曾穿著綠衣黑裙的女子,一齊在這城裡消磨掉所有的青春,淡雅,與美麗。
(2010.08.26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