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初期路網紅藍棕綠橘線,絲絲密密,鋪張為城市裡的蛛網。有時不免覺得自己像一隻工蟻,循著相同的動線前進,循著蟻群走過的花草與砂礫,費洛蒙沿線散發,直視前方的肩膀,不必想也不必看,到達,然後離開。蛛網織在地底。安靜沉默並不說話,身邊的人們各自按著手機,悠悠晃晃傳送簡訊,基地台在地底以光速傳遞著數碼。到台北車站了。會晚五分鐘到再等一下,好嗎。對不起,今天早上不是有意如此暴躁。列車進站,列車吐出蟻群的步伐如一道深邃的呼吸,列車出站,警示音響。警示音停。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其實工蟻並不喜歡蟻群。工蟻想著,蟻群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伸出觸角,和人碰碰,當作是交換情報了,再踏上下一段路。
工蟻看著身材頎長的大男孩上了車。
大男孩穿著一件鐵灰色外套,眼神犀利地轉動。從脖頸處的膚質看來,大約二十歲上下的大男孩。很快發現他面向這邊的左耳戴著助聽器。他的手指非常自然地垂下,輕輕拍打大腿,反映著某種節拍,從哪裡來的音樂,又要往哪兒去?是列車在隧道中尖叫的聲音嗎?或者,或者是頭頂上方雨的節奏。你不可能知道。你是這樣想的--那麼他的右耳呢?
一個女童揪著年輕媽媽的褲腳,那是甚麼?她問。她伸出一隻手指。
工蟻瞇起眼睛側著頭,幾乎看見手指延伸出去的光線,指著大男孩的右耳。母親很快制止了她,說不可以這樣指人家。不可以。
是最新款式的耳機。大男孩說。
他咬字並不十分標準,像在洞裡同自己說話。你看見他對女童非常寬厚地笑了一下,然後他閉上眼睛。
工蟻後來懂了,城市如同蛛網一般,是蟻群的命運。
捷運站的入口處當然是階梯。持續通往地底。天頂打亮的都是白色燈光,燈光底下是陌生的肩膀。陌生的髮。女子坐水泥板凳上等車,等車的人正在補妝。水泥板凳沒甚麼特別溫度。更多陌生人來了,也有更多陌生人離去。
捷運路網越走越密,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帶進各式各樣不同人群,可見與不可見的語言,包藏著什麼樣的祕密。無聲的蟻群,儘是敲打出步伐與工作的聲響,而你在這城市裡,是庸碌的蟻或是撲火的飛蛾,從來就不是可以選擇的事情。液晶顯示屏幕登錄著往淡水方向的列車約三分四十五秒後進站,往新店方向約二分三十秒。本日動物園大貓熊參觀票券尚餘,零張。工蟻抬頭看了一看,想想這樣的城市,初冬的盆地今日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氣溫十六到二十度,月台上的人們並不互相交談,只是把玩操弄著手機,隨身聽,衣角的脫線。
月台邊上,紅色警示燈開始閃爍。工蟻站在候車線後頭,隧道風壓嗚咽,列車發出嘶噓與尖叫,迎面奔進車站。車站上方是樹葉凋落的街景,有時目擊蟻群遺落在車廂裡那些雨傘,鑰匙,甚至錢包,終究沒去拾起它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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