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想得到呢?少年少女都還不是現今這個樣子。
九零年代某個夏天。少年還牽著少女的手,搭238、304去看鐵達尼號沉沒。看完了,吃西門國賓後頭那家刀削麵,常時蒸騰著白霧煙氣。煙囪鍋爐,那年最賣座電影,恐怕有人看了四次、五次。導演不拍異形了,拍起文藝災難愛情片,煞有介事似的。藍鑽在珠寶店詢問度突然變高,一問發現不可能,便帶走藍寶石。也是個煞有介事。
品味從來不會突然就變好。整個九零年代,島國總統突然換了腔調,電視上又近又遠的聽不習慣,報股票女士的鼻音,聽起來也有點像台北車站播報列車資訊的鼻音。扭掉收音機,第四台纜線傳來紅紅綠綠數字,有些人給送進醫院急診,紅紅綠綠。眼睛越盯越近。
盯出血絲來,上上下下。
怕窮,或窮怕。往西門町都還是搭238,誰想得到不只記者會收線,公車也會。中華路北站到漢口街,徒步區正要整頓,鬼影幢幢唉呀還沒有聽說過七夜怪譚,中華路南站的麥當勞沒有貞子,只有老人。老人味。混著牛油炸薯條的味道,比不得萬年國代日漸凋零,間些穿插的少女體味。人們學著電視新聞說,援、助、交、際。麵店裡,年輕保險業務員左手無名指亮著嶄新婚戒,嗤了一聲說,誰援助誰?老闆娘捏著麵團往鍋裡扔,小菜自己拿啊,嗤地一聲鍋裡翻起滾水。
麥可傑克森在中山足球場。住晶華酒店。月球漫步,然後捏他自個兒卵蛋。又再月球漫步。盆地一分為二,頭一半為他瘋狂,另一半看著失聲尖叫的人群說,好好一個人搞成這樣?少年少女不是現今這個樣子,喊,麥可--心裡許願,長大後定也要去晶華酒店總統套房住上一宿。他們還不知道,總統套房和總統沒有關係。打工族花去整個月薪水看傑克森演唱會,再花半個月買周邊。幹,值得啦。那時,還沒有人知道,傑克森即將回到他的母星去。
人潮從士林夜市往足球場移動。
夜市鋪天蓋地,中間陽明戲院。大東路小北街。看完演唱會又呼啦啦回夜市。偶爾疑惑,這裡踢過足球嗎?想一想不想了。下回到足球場,世紀末快到,頭髮梳得油亮那人啞著,爭市長連任。喊得力竭聲嘶。結果輸了,幹伊娘的外省狗!計程車司機如是說,車頭小旗印著蕃薯圖樣,等紅燈,拿起小塑膠杯,吐了一口血。真的是吐血,搭車師奶大氣不吭,怎麼說,像焦恩俊那樣奶油小生供在電視機上,多好看!小黃逐漸佔領盆地每一條道路,載到那些歸國的,不免教育近來世況,路邊有人招,往右打,方向直切,哩供丟母丟?丟啦!
那幾年,少年還不到乘計程車的年紀。少年比較關心,教育改革,才怪。教育改革前後,段考完還是要打格鬥天王。神樂千鶴、草薙京、八神庵。幹,不知火舞胸部好大。後來切掉遊戲光碟,神秘兮兮餵進去另外一張沒封面的片子,幾個少年窩在昏昏暗暗客廳裡,盯著螢幕上嗯嗯啊啊,明明已近黃昏室內卻怎麼越來越熱,伸出手去胡亂尻一尻彼此,算是成年禮了。
沒人想到,過沒幾年,實體A片?
拜託!
颱風天,社子島淹起水來一發不可收拾。賀伯颱風,把中橫公路揉得腸子都碎了。氣象局轉戰電視台的氣象主播,講話聲音越來越低,那幾年,颱風災情更嚴重,土石流不必颱風,也滾下山來。農產欠收,日子還是在過。教育改革?念書了,還玩。尻搖桿的手勁越大,越大,啊、啊、啊幹誰准你弄出來的?
快輸當然要放大絕。屈膝一跪,有好,有壞。
事後人們說都是盤算,其實也未必。誰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盆地裡咖啡店一間一間地開,和那些二十年老店分庭抗禮,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臉孔挺青生的,義式咖啡,誠品書店。新的老的有輸有贏,書店如此,餐館如此,民意代表如此。世紀末嘛!總有人會這樣說。少年少女還不是現今這個樣子,喇叭褲捲土重來,訂做成制服褲這樣,那樣。仍然是西門町,麥當勞一間又一間地開,麥當勞都是維尼。捷運快要通車,公車路線一條一條消失,淡海?少年少女不記得鐵路,只有捷運乾淨光潔,亮麗像他們在任何地方買到的,假的銀飾品。也知道是假的,但還是要拿條拭銀布,每天擦。
九零年代,人們不知還該不該相信神燈的年代。
車過磺溪橋,師奶邊往窗外看,邊罵,奶油市長不行啦。你看這橋下,雜草芒花長成這樣也沒人清,前市長管得就挺好。挺好的。九零年代過完,少年開始會乘計程車了,上車報了目的地,說謝謝,便塞好耳機。到了付錢,再說一次謝謝。
至於少女,則一直記得一九九九年春天,少年給她寫了封信塞在抽屜,說他其實喜歡的是打格鬥天王的男孩。收信的人後來想起這每一件小事,想要確認一些什麼,去了西門町,終於不可能再認得每一個修改過了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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