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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Aug 24, 2009

這樣那樣的夏天

 

  從半山這麼往下看,台北顯得好小。好小一座城。

  閒散的午後,視野所及的半個盆地給霾住了。夏日之霾,總是看不清楚的遠方,給扣著,拎著,覆著。山坳開口處好似向西南,西南的大陸邊上有一座島,或其實不是西南,但也不是什麼好重要的事,台北,小得彷彿地圖上的一顆砂礫,換過來香港也是。回過神來,這幾個禮拜句子變得越來越短,更短,更促,也就像極了現在心境。

  情人的口氣,隔著海洋說沒兩句話,呼吸沒提上來,憋憋的,沉默了。

  話筒裡沙沙的嗓音老不真切,聽這邊那邊不作聲,都急了。總是問,怎麼啦?也還是答,沒什麼。那邊倒是先道歉了,講對不起。幹嘛對不起?只是累,不是不說話。想你呢,想撒嬌。哼哼哎哎兩個人,時間不知怎麼便停下來了。





  *


  陽明山上福音園。說是邀集了海峽對岸一批頂尖文藝青年,台灣這方面理所當然也找上對等一群,陪五天,聽課漫步,說穿也就是成天閒聊吃食,打盹發笑。初見面這群人,初次來台灣。問起對台北印象如何?答說不錯,前晚先上去一零一眺望,高樓地標嘛,卻又覺得看不太遠,台北好像就這麼丁點大?四周是山,現下腳底踩的就一座。

  盆地裡邊,河流悠斜地畫過去。陽光浸著人,恍恍惚惚。

  對談間,各束線條交會,虛虛實實。談的也不真是文學,泰半是生活,相近的年紀,劣根性扎在學院生活底下,這岸那岸都差不多。老是在課堂趕報告,追著死線跑,同教授講價說再通融晚點交行不?講什麼集體記憶,貪懶的念頭倒是挺全球化的。感覺自己交了群朋友,又問對台灣文學青年印象如何?頂有趣的。男孩都不像男孩,算是怎樣,大開眼界罷。

  隔壁桌子尖起聲音回嘴,哪裡不像?回完了便自己笑,放浪形骸地,笑。

  領人再次下了山,去敦南誠品。牌招前頭窮喳呼,媽我在這,是敦南誠品!又接著笑,笑這樣的夏天,陌生的方向,笑自己沒當過這樣的異鄉人。台灣這方面一群人,半數以上平時在校園裡已熟識的了,也不必太發明新招數,打鬧嘛反正不需要腦筋。只是小說怎能這樣寫?頭歪歪,說你寫詩寫散文又怎樣了,好用功麼?一想,也是。便繼續令歡快的笑聲穿行在書林之間。

  可才剛把臉埋進冊頁裡邊,耳朵尖起來,身邊走過這些那些人,男女老小,操的香港口音。直覺有什麼異樣的鄉愁正在生成,回頭時肩膀已隱沒在肩膀的叢林裡,不是他。如何會是?這話不知該同誰去講,趕快跑下樓傳完訊息,空空望著街景,意外望到大學老師,她眉尖一挑問,你也會一個人在這裡。好想反駁說不是,卻不直白說了,喉頭突有些酸溜溜的。

  哎還好見到香港人都還會想起我。怎麼不想?好在下禮拜你來了。

  會來會來。不來不知如何是好。他說。


  *


  一宿過後,嗓子乾啞。也不知道是因除濕整夜開透,還是竟在睡夢中呼喊同個名字喊了好久。不知道。

  睡在園區四處的學員們拖著眼皮來,四堂課一日,累。顏艾琳一直推薦有河book,得意炫耀她的收藏。山中的禮拜五,女詩人放一張許多人聽過的專輯,女詩人念一首寫得不好的作品。女詩人繼續推薦有河book。陽明山上的福音園,忘了幾年前好像也來過的,騎車蜿蜒的山路,宛轉得如七十字也寫不完的長句,繞兩個彎,台北盆地像又往下陷了一陷,女詩人這時唱了首什麼歌名,不記得了。

  而可以記得的事情又那麼地少。二十年前,福音園也差不多這個模樣,寧靜的山坳,七里香成排成列便將仰德大道的雜音放在外頭,李瑞騰如是說。當華語文學版圖漸次在言語之間拼湊成形,或稍早一些些,駱以軍邊道歉,邊自顧自掉回也是二十年前,也是清冷的陽明山,同哥兒們扯屁飲酒,抬槓,並迎向各自生命中不得不面對的情與死,與牽絆,那些攙攙扯扯的樣貌纏生其上,其實都不能真的確定那些光怪陸離的細處,究竟是自己虛構想像,還是真發生過了。不真切了,再過沒幾日情人要來,會在,拿手機訊息填補各種生活的縫隙。

  記得不記得,經過了就留下片刻。

  不免懷疑,自己會否也是個被記住的名字?但不能設想這許多。寫,便是了。又想阿湯柏青前陣子談寫作焦慮,不知還能不能寫,不寫能不能?於我,至少寫作證成的事比不寫來得多,可以記得的事畢竟那樣地少,不寫,人生不過幻夢泡影,一切將在吃食排泄之間消亡。

  好像要記得情人間密密的語言。探問天氣,行程,裡頭藏的每一句,都問的是你今天好不好。也當然談些未來,幾天後的事,幾個月後的事。八個月,十個月,三兩年後,會不會在同一座城市,可能會,也可能不,逐漸習慣越洋電話裡說話與笑聲拋擲的時間差。

  說台北常有壞天氣,街道守抱著書籍字符,度過夏天。

  這樣那樣的夏天。潮潮的街,帶點黴氣。


  *


  差不多是最近生活的寫照,山上幾天,把一整年份的星空與夜景都看完了。過不特別快也不特別慢,夜半的調笑與論議,走出房門也便有了風。向晚的頂湖山坳裡雲氣積聚,山嵐吹過是那種不特別強的雨,遮得臉孔濛濛,朋友們說了個笑話。說完又說一個,用衛海方言講英文,這頭不甘示弱拿閩南語再說一次。

  夏日的陽明山,近得令人感覺陌生。好久沒上山了。

  是麼?

  好比陽明書屋佔據了最好視野一個山頭,但也總有人對那個年代無感。走進山裡,走出去,為蟬鳴分心,而為一場午後間歇的雨躲避。幾天下來是這樣,覺得自己不在台北,熟悉的街角看陌生的街景。和陌生的人們用表面相類的語言說話。

  陌生與解離。其實在對談時才會確實顯現出來。營隊即將結束的前晚,夥同了眾人上KTV,晚歸的夜其實更晚才會開始,或其實應該歇息。彼此作品入到手中還溫溫的,讀起來卻意猶未盡,不管是好是壞。長夜前半,垂首念誦,逐字逐句過去頭有些疼,覺得好,又擔心會是兩方語言的距離造成的誤判,讓文本長出了它本來沒有的東西。再次抬頭時候,東方現出了魚肚白,金星格外地亮。

  美好五日像剛開始卻要結束。情人說他新剪了頭髮,而我今天睡得有些遲,不及抹上髮蠟便急急收拾了的早晨,也是話別的早晨。週一到週五,頭次覺得週五很快會來。想想這樣的夏天,美好,晴朗,沒有什麼好抱怨而我將要回到原本的軌道,把行李扛上機車,調整後照鏡的角度往山腳出發。

  下山,夏日山色在後照鏡裡越遠越遠,雲彷彿一直在差不多的位置。

  台北小小一座城,則逐漸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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