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ROB LO, YUCHIA
-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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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 23, 2005
《依存症》
天亮了嗎,為什麼她不開燈。
或者是天暗,那為什麼她仍要一直定定地守候黑暗,等待什麼。
屋裡還有些許黑暗陰影。
她不開燈。即使是坐在沙發上慵懶地握著電視遙控器移轉著頻道,即使
是近乎無意識地在百無聊賴的節目和節目之間切換著,她也感受到了黑暗
如此堅定的存在。在他到來之前這黑暗勢將持續,暗與靜,她自己,慢慢
地,一點一點擴散開來,視線餘光也並未從電話上移開。在他到來之前,
日常的事物如此一般如此一樣地尋常,這令她感到模糊,無法分辨其中極
細微的差別。於是她進入沉默的狀態是也不知道要找誰說話,別自言自語
,這等待的時刻她比貓更安靜些。
言語和種種可能都不太具有意義。當然,她只有等待。
且非常擅長等待。他現在在哪裡呢,在做什麼呢,但知道他會來。會在
,駛著香檳金色房車停在紅色鐵門前,他穿著一身鐵灰西裝推開她的門,
走進來。
進來,動作這麼優雅。
卻怎麼想起了那時她遇見他,多久以前。她好像記得隨即又忘記,卻召
喚出所有細節。在酒吧的舞池,人聲鼎沸,音響發出的低音壓迫著空氣密
度,晃盪迴旋,隱然透出光的波紋。低音貝斯最底部襯著細碎的破音。噢
在舞池旁邊,她這麼精準地看到他,在一襲西裝裡頭發亮。是不是喝醉了
呢,那個晚上她眼前像都是蝴蝶似的,展翅,拍撲。啪搭啪搭亮著,好多
。她在嘴邊點起根薄荷涼菸,深呼吸啊又再吐納,望過去。煙霧瀰漫著就
被舞廳的燈光打散。他突然也看見她,眼神深邃瞇起來笑,上揚的嘴角直
直指過來,她的長島冰茶喝了沒一半就已覺得暈眩。好像有些慾望有些期
待,要不要完成。要,不要。她回神,也笑,看著他。
是瞬間或者時光流過多久她也記不清了,酒精在血管裡頭磨蹭翻騰,她
熱。一下才回過神來他站在她面前,亮開,照得她些些心慌。他問,是不
是喝醉了呢。陪陪我好嗎她聽見自己這麼說,不太相信口吻之間漫流著的
氣息,像是欲望溫存。他說,好,當然。他的吐氣輕輕呼到她臉上,像蝴
蝶在面前飛舞,美麗又溫柔。然後他回身過去再點兩杯馬丁尼,和她對飲
,喝完又再喝干邑白蘭地和伏特加。喝,一喝再喝。她的心跳飛馳到快要
停止,說是這樣嗎你存心把我灌醉是不,點點竊喜她問。他沒說話,就伸
手接過她的杯子仰頭飲盡杯裡剩下的透明火燄。那這樣好不,他滿臉寬容
體諒,笑,取張紙巾擦乾淨嘴角細細滴落的酒液。很好,很好。她聽見自
己說話,聲音裡有濃郁馨香,蝴蝶翩翩飛翔。
後來在夜暗的微光當中,厚重雙手撫摸她裸裎的腰間,突然感受到了他
左手無名指上沁透冰涼。對照著她肌膚熾熱直直扎進,怎生明顯。她不說
不提起,沒用言語戳穿,他這麼吻著她的後頸肩背。都在。她低下頭就望
見黑暗來臨,很多事情他無法說亦不敢說,她知道所以不揭破,進入黑暗
的境地,火焰燃燒怎麼也打不上光。那時他停下,很規矩地,問怎麼了呢
妳變得緊張冰冷。她回頭,一笑,沒,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陌生男人,如此靠近給她熱情擁抱。他現在在她身邊,可一
隻戒指透露出秘密:在另個地方,他應是有另個女人。
他說,那還是不要吧,不要,好嗎。她急急回應不,我要。黑暗慢慢地
漲滿,啊那裡頭,好些蝴蝶舞動螢光色的翅,鱗粉飄落,溫度凋萎。他赤
裸擁抱著問,妳喜歡吃什麼約個午餐,她沉默了一下想該怎麼回答,他逕
自接過話頭去,日本菜好不。她說不,生冷東西我不怎愛。法國料理呢,
適合妳這樣精緻的女子,他握著她纖細蒼白的指節,說。都好都好,你決
定吧。真是都好。
她還沒想過愛或不愛,兩者都可,或者,其實與愛無關。
事情這樣發生,她感到不可思議,所以還不願看清。拿捏,愛與不愛。
蝴蝶之所以為蝴蝶不過因為短暫。晚上到黎明的短暫光亮與黑暗,都像蝴
蝶的生命,像清醒的時刻。在髮與髮揪揉的時刻,臉與手,與肩背臂膀,
無關乎兩個人生命來自何處而只是突然隨著故事場景推移而遇見,說出床
笫間的通關密語,啊我和妳,我和妳。低語呢喃,美麗的身體與動作都變
得無比真實。
然後她開始認識他,無比溫柔地,像第一次包容而靜默地以指尖觸撫他
,認識他的身體他的胸膛肩背,他的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那股清澈寧
定的冰涼,隨著他和他的整體,傳遞過來。他冷澈,白金戒指自天堂落下
,而她惟有一具熾熱肉身以之承接。溫度黑暗,溫度無光,所以記得他全
部的氣味。
她的臉靠著他的胸口。她的心臟對著他的肚腹。
噢她有一個器官叫做子宮,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他是在她的裡面。
他的氣味他略帶磁性的嗓音,適合她這樣精緻的女子。埋首他胸膛就感
受到心臟的跳動。他躍動著,像是生命,搔動她,熱度填補她幾個冰冷的
夜晚。不用再面對一屋子空寂冷清,不用在工作結束後從凌亂的手提包中
翻出鑰匙,打開門,卻只能對著無人的公寓說我回來了那麼孤獨。噢我回
來了,那時他來,他推開門就說,她聽見。那次他這麼說,幾乎要她落淚
。她如此寂寞,在遇見他之前她會穿一襲從頭到尾全然的黑色套裝上週末
的酒吧,黑色,像極了生命中所有靜默不說話的時刻,那時誰轉過身去沉
默了不再說話呢,在嘈雜的場景當中點起一根薄荷涼菸,獻祭自己。自己
的寂寞,對應著人聲鼎沸,地下室的氣氛被酒精與音樂蒸騰出喧囂頹美,
卻幾乎與快樂無關。直到他出現。
直到他出現,她竟感到了快樂。
如此被他填滿。身體,與心。他笑開,她也就隨之被點亮。
他高潮時,她也是。她跟著他,說好不好你帶到我任何地方。他笑,說
,我就是任何地方,那時坦坦笑著的嘴角上揚,透露出一種特別的氣味。
醚得她漸漸醉了。
在那些面對面,言語來回的時刻,她試著進入他的生活,認識他。從他
那輛香檳金色的凌志房車開始,知道當夏天來臨他會換開黑色敞篷的寶馬
,開紅酒慶祝自己的生日,獨白的時刻。在房屋裡頭點起蠟燭,兩個人安
靜對飲,感受酒精從喉頭墜落一路燒灼開花,然後擁抱,親吻,在迷茫時
分。看見天色暗暗地拉起簾幕,不開燈,等待什麼,只不願點亮現實來臨
的光。兩人,他和她,並肩躺在柔棉的床上定定地守候黑暗,雙手交握,
彼此都在,確認著。每次她觸摸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如斯冰涼,她就
更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些美好時光有一天終會消逝。像蝴蝶飛舞,鱗粉飄
落,蝴蝶之所以為蝴蝶正是因為短暫,短暫,所以很美,她如此眷戀於這
般疼痛的短暫。當她更認識他。
但她並不急於進入他的生活。只是試著,更優雅地走近,這時知道了他
的她。白金戒指沁透過來的溫度很冰,很重,重得像是碰觸自己的幻覺。
但關於她的存在,她決定不主動提及,很多事情她無法問亦不敢問,生怕
一開口,還沒能說到關鍵的話語就要喑啞失聲。怎麼也無法繼續,她不正
確。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到後來卻演變成不可或缺的習慣,他之於她
,太像陽光,太亮,照耀週末酒吧迷幻黑闃的天頂,以至兩人獨處的房間
,只要他在身邊,她就笑。這時錯誤或正確也就不太重要。僅僅是個錯誤
的開端,她其實可以抽身可以拒絕,但她選擇,不。只是不問,不怨,也
就不憂傷。
她深刻了解這詞彙,呢喃著,溫柔。
包容且靜默。溫柔,很好。
例如聽聞那些他描述她的字詞。生活,或者婚姻,是那麼激烈的一件事
情,他說。幾乎與快樂無關,她接上話去,其實說的是她自己。但因為什
麼原因卻留了下來,雖然不快樂,在婚姻裡頭。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古有
明訓,她笑,瞇起的雙眼皮裡頭好像有光。但我遇見妳,他搖頭,當我遇
見妳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愛。那時在餐桌上面她和他點亮一臺燭光,就
著紅酒映出的微光對談,他訴說,她聽。他聲音裡有些些無奈,些些憤怒
。說他不愛她了,真是不愛。結婚之前以為可以,他們以為。她如何試圖
掌握他生活的一切,如何在雞毛蒜皮的話題開展後卻變成激烈爭辯,如何
。相處時間太長而過於了解,那些爭執諷刺,那些,她和他,從不曾出現
的問題。他時而激昂時而落淚,他說。她諦聽。拉直耳朵的姿勢,像貓。
某天下班才拖著滿身疲憊打算回家去,手機上收到則來自他的簡訊。寫
著一列陌生地址,註明,今晚幫妳準備一個只屬於妳只屬於我的宴會,最
華麗最極致耽溺的宴會。妳來,好不。
怎麼說不,當然,好。噢她已經深深掉在他裡面,像是他有一個器官,
叫做子宮。
依循簡訊裡的地址尋到一幢公寓,沉靜地立在巷弄深處,幾戶陽台上九
重葛垂掛蔓生,每一個窗口都透出燈光,碧綠著。按了門鈴,對講機接通
是他的嗓音。上來吧,他說,上來。鐵門鏘一聲彈開,樓梯明亮乾淨。
門半掩著,她伸手推去,緩步進門發現客廳全黑,竟沒有人,沒有人。
突然打火機嚓的聲響火光亮起,照亮之處他的臉顯現,嘴角上揚坦坦一笑
,照得她心慌卻又溫暖,像那天晚上在酒酣耳熱時看見的他一身衣裳筆挺
。他坐在沙發上,伸手點亮燭臺,屋內事物就嘩的開展來。在燭光昏黃飄
搖之間,在迷濛與暗淡之間,像是愛情。她直覺得不可思議,事情這麼發
生,她好像還來不及準備妥當,就要被他的言語緊緊擁抱,就要被他奪去
呼吸。她的憂傷,她的空寂靜默,他好像懂。她覺得,他真懂。如此全體
被他佔領。空氣裡有股濃濃的葡萄酒香,他站起身旋入房間,又走出,音
樂聲響遂隨他的身形從房間倏忽出來,繁華柔靡的音樂,是黑膠唱盤吧,
拿來映襯夜色溫存再適合不過。果真華麗極致。她笑了,如此想到了,快
樂,總是伴他而來。
端起桌上的紅酒他敬她,輕輕牽起她的手這麼翩翩跳起舞來。他吐氣輕
輕,像蝴蝶在她臉上拍動翅膀,飛,帶著鱗粉的翅拍得她的視線都給模糊
了。她用力眨了眨眼,忽覺熱熱癢癢的,手指拂去,有淚。有隻寬厚大手
扶住她的腰輕輕晃蕩,這時他望著她,說讓我看進你美麗美麗的眼睛。她
卻想到了,關於愛情的這一切,暗與靜,微光裡面認識了自己,認識他,
兩人交會著暗與靜的時光,就記得當時蝴蝶一樣短暫而美麗的感覺。
他伸手掏摸進黑色毛絨外衣的口袋,摸出一串鑰匙。他說,搬到這裡好
嗎。他說,讓我隨時都可以找到妳。
我要妳,他說。
她搖搖頭,口吻裡頭都是酒精的迷香,說,這樣不對。且令她感到不可
思議。他不知道嗎,她已經是他的了。如此懸念著所有等待的時光,等待
他,像等待自己被完成。
但直到現在她還不是他的誰。
放上一點音樂,且跳一支獻給愛人的舞蹈。在寬闊的歌聲裡頭,愛點亮
了光。此時愛人的語言像詩,比詩更靡人啊是歌。在醉人的酒液裡頭。此
時想起數字。比如說一。you're the one,我們獨自在宇宙時光裡漫遊,
遇見彼此細胞遇見細胞,是生命,當我遇見你。一加一,是二。妳和我,
說,我們,我們是二。當愛情來臨我們在被褥裡頭數算數算熾熱的器官與
渴望,噢我們之間再加上些背叛懷疑。加上她。譜成圓舞曲,數到三,誰
轉過身去沉默了不再說話,二如此冷漠。走到熱情的三是圓舞曲再跳不熟
悉。我們以為自己需要,自己投射出去的光,像愛。
她和他對飲著,這迷醉的夜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休止。他說,收下吧,
就將鑰匙放進她的掌心。將她的手指如含羞草合起。她碰觸到鑰匙金屬冰
涼,一下心旌動搖像碰觸到他的戒指。顫抖聲音,說,為什麼我們的關係
如此寒涼,她問的是自己。你要的是她還是我。我愛你,不過是為了自己
,有人轉身不再說話。連肢體碰觸都顯得過於僵硬。會有誰關上門,誰走
出去。誰大聲指責呢,是她。他說,她總是用憤怒的聲音指責我們的婚姻
,噢婚姻,誰知道婚姻裡面沒有愛情,都知道都知道,但妳,讓我再一次
遇見愛情。冬天的溫度滲透過來,他脫去黑色羊皮毛絨大衣,卻落下淚來
。他說,我愛妳,不過是為了逃離自己,因為自己的生命與快樂無關。
愛情怎地與快樂無關。
她沒誠實地說,我也是。只是將他抱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孩子,她輕輕拍
打他的背。妳,他呼喊著她的姓名,並在她懷裡不可遏抑地哭出聲音。接
近,他和她。意圖接近,更靠近一些,渴望接近。靠近與遠離,於是知道
快樂。痛並快樂。像圓舞曲,一,二三。二,二三。一個迴圈過去又是一
個,那曲式好美,怎麼都跳不完,處在裡頭的人們轉啊轉的,輕重拍點跳
過,也還是走不出去。
那天晚上,他在她懷裡睡著了。她一手握著鑰匙另一手握著他的左手。
兩手盡皆冰冷,冰冷,像愛情已經離去。這時候她突然覺得無所謂,怎樣
,什麼,都無所謂,真的。這愛,她揉著眼睛,很想泡一個蒸騰的熱水浴
,加點玫瑰花瓣橘子香油還有地中海的浴鹽之類。洗淨自己。長夜漫漫,
他在她的擁抱裡頭沉睡著,可事物卻隨夜晚即將過去而開始光亮喧嘩。
光與聲音直逼而來,她在其中像看見預言。他,和她。他們,未來。
他要豢養她。像豢養蝴蝶的美麗,但她覺得有件事情他不知道。人們之
所以豢養蝴蝶是因為美麗,想要留存,卻不知道蝴蝶之所以為蝴蝶是因為
短暫。美好的時光如此經過也就不美好了,愛情有一天將離去,當陽光照
亮窗口。當他像陽光照亮她,有一天蝴蝶鱗粉將凋落,溫度消逝,愛情離
開,試圖豢養召喚,亦無能召回愛情之美好。
而她是蝴蝶。是以她和他,註定非常短暫。
這麼依照約定的地址,搬進了他為她租賃的公寓。這麼,理所當然地成
為他生活的一部分,理所當然地佔有他的時間,成為他每每細心在記事本
上記下的細節。她知道,噢她只是他眾多細節的一部分。城市當中有這麼
多的人在生活著,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她和他在這巨大不停來去的人群裡
面相互遇見,讓她和他在各自不同的人生當中相互交集,彼此分享啃噬著
無謂生活的無謂日復一日。就像,那時候她也開始學會了用記事本,記下
他在她身邊流落的眾多細節,用以憑弔用以思念,掌心緊緊握著冰冷的鑰
匙,像握住他冰冷的左手無名指,如此墮入地獄亦一無所懼。
她並未真正擁有他,雖無所傍依,亦一無所懼。
每個禮拜總有幾天,他會來,駛著香檳金色房車停在紅色鐵門前,也許
穿一身鐵灰西裝推開她的門,擁抱,擁抱她的孤獨與乾涸。後來她漸漸養
成了習慣,在兩人共度喘息的時刻過去之後露出淡淡的笑,在男人懷裡等
待他抽完一根菸,噢這時世界好像緩慢地拉起了黑暗的簾幕,他會穿回襯
衫與西裝下樓,發動汽車引擎離去。究竟是怎樣的遇合,分離呢。
她只是等待。等待他每一次的到來與離開。
如此定定地守候著黑暗。
但這時他在哪裡呢,他在做什麼呢。他尚未到來,她不開燈。生怕光線
驅離了思念的氣息。是不是他還在某間冷氣總是開得太強的會議室裡面聽
取簡報,是不是,他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對著電腦頭疼下一個企劃案,是
不是他在城市擁擠的車陣當中聽著ICRT生氣,為什麼有這麼多車子總
是要同時開到路上來,噢甚至,是不是他今天其實並沒有像她思念他那樣
,思念她一天。
無所傍依。此時她只是感到脆弱,並無所傍依。命運將逝亡,亦搖搖欲
墜。這些愛情註定了勢將逝亡:她是一個依存症末期的患者,投入所有熱
情賴以為恃的,敗德的愛,在他租賃的公寓裡頭思念著。手中握著他留下
的鑰匙,怎樣的門,怎樣的鎖,要由誰親自回轉來,打開。
只是覺得應該。她依存著殘餘的信心,如此等待著他到來,打開她。今
天,禮拜六,他會來,他會在。從天光亮起一瞬間她就悠悠醒了,從夢裡
那般飄渺的顏色場景當中醒轉過來,游移晃蕩小小公寓裡頭,不知什麼時
候已梳妝妥當,匍伏,在日光打進落地窗下那雙人沙發的角落。直著雙眼
下巴如此盯視著,盼望茶几上安靜如一隻貓的電話響起,噢當電話響起的
時候她可以很快接起,怎地也不能遺落任何一通訊息。像溺水者攀援浮木
般期待電話彼端傳來熟悉嗓音。
卻仍然懷念妳的髮絲和體溫。只懷念妳的髮絲和體溫,因為她冷漠,那
時他說。她聽著,感到疼痛。
他豢養她,豢養許多細小的秘密。
等待著電話響起的同時,她想起那些和他一同到達的高潮,耳畔廝磨的
話語,濡濕的時刻,還有他給她的溫存。眼見城市的天際線就要在如同滾
燙熱水般沸騰的夕陽光線之下活絡起來,整條街道華燈正亮,電視電台行
動電話無線網路,看不見的電磁波在整個城市空間當中交錯穿梭彼此干擾
。她展開了翅膀想飛,卻目見自己正凋萎,美麗,像蝴蝶。城市裡,沒有
什麼永恆。所有短暫都已毀壞,而他們的愛情也是,他們已經。
今天,酣睡在茶几上的電話只是一隻不醒的貓。彷彿他不會來。什麼時
候已梳妝妥當而等待,她如此守候自己。
不知何處有一道聲音緩緩呢喃起:他已經離去,他已經離去,他,已經
離去。船仍出港,駛離她所停泊之處彷彿他記起了他的她,卻不是她。
身體隱隱發痛,在無人的時刻,她忽然有了某種渴望。
渴望。是他嗎,在他方的人啊。眼前只有自己的手。她倒臥沙發,將手
屈夾在雙腿溫熱的中間,探伸進去。這時她想起他微笑時揚起的下巴,他
的聲音,他的身體器官溫度與他們曾經的愛情。短暫,像蝴蝶,愛情之所
以為愛情也是因為短暫,所以記得所有細節。她輕輕摩擦,暖暖的,溫熱
,越摩擦就越發熾烈,他給的愛情。臉陷在沙發裡頭,這麼探入自己身體
,溫柔與黑暗,很安靜。她渴望。她張開嘴就發出一些聲響呻吟,呼喚生
命,一則呼喚愛情的咒語迴旋曲折,如果她叫出聲音來,誰會聽見,誰會
轉過身去沉默了不再說話。誰。渴望聲音,呼吸,依戀。她蜷起身子,越
發激烈地蜷縮起來,且更加深入,像是,要抓緊什麼似地。終於她耐受不
住叫出聲音來,噢。當她說起了愛情,卻想不出有什麼好說。這時候只是
她自己一個人。
晚上八點,她伸手輕輕地拿起電話,按下紅色的off鍵。
拿起電視遙控器切換到video播放,將一片音樂操dvd餵飼給播
放器,跟隨帶子當中穿著緊身韻律服,身材姣好的年輕女子一起舞動。舞
動吧,自己也可以是個美麗的部落。
那是個告別的姿勢:one more,two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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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rcel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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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完了,欠自己好久的一篇小說啊。
雖然這篇文章的主角是男與女,但始終以為,
愛情裡頭關於等待與依賴的本質其實與性別無關。
我們都依存著自己所信仰的人,在愛情的漫漫路途上前行。
所以講到了等待與依賴,我把心情寫成這篇小說,
是我所罹患,末期的《依存症》。
ReplyDelete不賴 抒情的節奏
讀小說像唸詩
他的詩裡有音樂,
音樂一向是生命裡變幻無窮卻又如影隨形的主題。
建中紅樓詩社的詩朗訓練困擾潛意識的神經(我慣常稱之為一種詛
咒),
但絕非易與:
有哪個舞台可以承接這樣的空間?
有哪種聲音,能以如此的句子降生:
「吞火,或者吞下一頭
狂野足以推翻所有固定框架的獸
我們攜手飛越/
無限種不可歸類光譜位置的45度角/
彷彿帶領眼,耳,鼻,口要離開人間而去/
吞下自己的舌/
宛若咬嚼癲狂的詩歌」
--節錄自陳宜君〈專訪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