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苦劫,即便荒旱,都不要忘記帶著種子。土地臨海,而有菅芒,白色的大地不知是鹽還是雪。但白鳥帶著種子回來了。帶著雨。帶著雲。即將播下的種子,彼此碰撞敲打,那也是雨水滴進泥土的音色。
純白的布疋鋪滿了景美人權園區中正堂的地面。
手染布自二樓飛洩而下,既藍而綠,又非藍非綠,那是無垢自《觀》的製作以降,就在那兒掛起的風景。《觀》以至於《潮》,已是八年前事。八年時間,在一個人的生命裡不算短,在時光洪流裡,卻如滄海一粟。
《潮》排練的深冬午後,光陽微風,冷尚且暖,舞者自布幔背後穿過,飄飄擺擺,若有神明。
明璟悄悄走進舞台的中心。腳步細微,並不將那塊鋪天蓋地的白無垢蹭出任何縐褶。
她盤坐,盤坐如古榕,髮如氣根。那樣地靜,廳外吹過的風色掃出落葉的聲音,唯有安靜下來之後環境的聲音才會變得更加清澈響亮。然後能聽見時間。時間是有聲音的嗎?彷若心跳。和鼓輕拍響了脊椎的節奏。明璟開始旋轉。旋轉像一個漩渦。於是樹原也是有其動靜--往地裡扎去的根,往天空裡伸展的枝葉。只是若不經過時間,絕不能看見。
時光流轉,就是綿長不斷的改變更迭,唯有用心刻畫,才有過程,否則只是順水推舟物隨時走,徒然過去而已。
鼓聲越奏越急。明璟愈坐愈高,愈高愈危,愈顫。旋轉的身體如海潮中央那最激越的漩渦,波長漸短卻只有更加懾人心魄。即將跌倒的時候,拾起飛散的長髮,再跳。自靜而動,而更趨暴烈,五分鐘,十分鐘,十一分鐘。
明璟在雪地當中像一滴血。竟能讓整座海洋都沸騰了。
一波,又一波,無休而無止,無無明,亦無無明盡。直至舞快要終止的時候,明璟一聲尖嘯,穿透大河的冰層,壯烈而卓絕的叫喊在樓房之間迴盪,靜止之後,反而一切都繼續在移動著。舞還在喘息,舞,還在繼續。
那正是無垢的靈魂所在。巍巍顫顫,舞者與創作都走在同一道懸崖邊上。
活著,與舞,都是性命相搏。
《潮》僅僅是林麗珍與無垢舞蹈劇場的第四部作品,其中所用元素,布疋,芒花,油彩,乃至無垢最為人所知,那似動未動,緊貼大地的步行之舞,都讓人如此熟悉。也正是這熟悉,孕養出無垢最美好之處:無垢,就是時間。
若非時間,絕不會有那充滿細節的身體。《潮》之起落,化為霜雪雲雨,匯流入海,那是生命的循環。收穫與播種,也是。
有種子,有泥土。雨後,將有新芽抽長。如此,舞將會繼續著。生命如此,舞蹈如此。
柳枝垂首,菩薩低眉,所觀望的都是孕養自身的土地。
沒有舞過怎會懂得生命是什麼。無垢的每一次舞,都是與生命的鬥爭,要生,就要搏鬥。那正是舞與巫同源的祕密,上古巫覡因為舞,所以比別人感受得更深,而能知天。
潮水即將退去,浮出了島嶼。
《潮》是林麗珍最深情的回眸。種子落入土地的敲擊聲仍自遠方傳來,生命裡的碎芒,則隨著小小的氣旋,兀自旋轉著,未曾一刻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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