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甚少合照。
過去,我通常喜歡那些比我高的男人,是為了要他們走在前面,讓我跟著,走在後頭不必看路也能安心。只是那年,當我在一則許願池裡頭說,希望自己未來的男人方面大耳,劍眉星目。要比我高些。他讀了我的部落格,傳了訊息給我說,我是不高,還不方有點圓,應該都可跟著你吧。似笑非笑的語氣,我在台北這頭,讀了訊息,也笑,回他說,你這傻瓜。
後來的幾年,我們一起去過些地方。他總是讓我走在前面,要我領路。在東京。京都,大阪。新加坡,紐約。在台北在香港,在澎湖,花蓮,台南,高雄。他說他還沒去過墾丁。我說我都已很多年沒去。他的聲音,總是從後面來。他說,路都你選的,我也只能跟著。
他總是問,欸我們去哪兒呀?
我說,都好。反問他,你說呢。他說,你說啦。
當他打從背後發出ㄘㄘ的噴氣聲,我便知道他要我停步,要我回頭,讓我等候。
若我們彼此迷失在人群裡,他會抬高了右手,指尖旋轉之處,我就能分辨他矮的身形在哪裡等我。好比在機場快線的月台上,我會看他不高的身形,站在那裏等列車駛出月台。也看著他的方向。直到列車加速,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好比,在那些一齊旅行的分開的機場,發現兩個人的登機門在不同的裙樓,他說,你先入關吧。我說,不急,我飛機晚些呢,先陪你走過去。他瞪我,說你先進去。
然後他伸出手,讓我在人潮雜沓之處輕拍他手背,再偷偷握了下他掌心,說好啦,聖誕節見呢。他努努嘴說好,走啦,你。
他一直看著我等我走進安全的地方。
可是,親愛的,我們所在之處是否真的安全了呢。開票那晚,兩個人窩在床上,直盯著手機螢幕上即時開票的進度。他說「柯P」的時候,說的是「喔P」。我說你國語講得越來越爛,他鼻孔出氣哼說,你聽得懂就好,我國語講得比好多香港人都好。臭美。我說。柯P領先三萬票了,我說。他說,那林佳龍呢,胡志強真的已經當得太久,十三年!我契子都才這個歲數。
柯P領先十五萬票我們便起身著衣,出門。吃飯。非常的夜晚有他便像是每一個日常的夜晚。
他說你不要一直玩手機。我說陳菊和賴清德得票是對手兩倍。他說,哼你好意外嗎,你台灣人耶。我又同他說,林佳龍領先了。應該會贏。想不到鄭文燦都是領先。他說耶。他說,吳志揚他們家是不是都始終在炒地皮?我說是。像他一直在海的那邊看著台灣。像我,一直在海這邊,看著香港。
於是台灣的選舉結束了。海的那邊,香港的深夜。北京和特首梁振英以強權及暴力回應市民爭取真普選,學聯及學民思潮宣布升級抗爭行動,昨晚九時許宣布將包圍政府總部,我看著海峽那頭的新聞,不斷更新,想起九月廿九那晚,而這是十二月的第一天。他說,一年又要結束,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工作要完成,就算是香港人,也已經不能夠確知抗議行動可以獲致什麼結果。
但香港人已經做得很好。昨晚的金鐘佔領區,示威者經添馬公園進佔龍和道行人路,佔領兩條行車線,駕起鐵馬。他說,這波抗爭走進了撞牆期。但沒有台灣選民用選票給中國、給香港示範了什麼是民意,可能包圍政總都不會有「民意基礎」。
他說,抗爭核心必須重新審視談判究竟要達成什麼。
但我還是想要民主。我們還是想要。他說,港人,中國人,都被台灣選舉的結果深深震撼。
他說民主這樣一回事。
手機上持續傳來龍和道警方清場的消息,災難片般躺著過百名傷者。及至上班時間前夕,香港警方於清晨再次清場,見到逃跑的抗議者,仍不停用警棍毆打佔領者。我想起三月台灣,那清冷的夜晚。想起我年輕的朋友們的臉。是台灣領著香港,啟示了人民走上抗爭的序曲,還是香港用自己的歷史,告訴台灣,有一個選擇你們可以不必去走。我不知道。
路都你選的,人都只是跟著。他說。
我笑。只是有時想起香港想起台北我笑起來想哭。他說,我們在討論革命,你不要老是講那些小情小愛的事情。
十月初的佔中現場,他打了電話來說我在這。我說,你要小心呵。他說我是大人呢。我要他給我拍幾張那裏的照片讓我知道現時的香港正在騰湧,鼓動,迎接一個改變,或者不被改變。然後那天他說我愛你。他很少這麼說。也或許他並不記得。
五年多了我們還是甚少合照。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或許兩十年後吧,會讓我一直記得。他那天說的短短三個字,在風起雲湧的時代。
一座城市的傾落可能都是為了成就一場愛情。在歷史裡邊,確知自己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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