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其實多喜鵲,而少烏鴉。
講技術趨勢的記者會總是讓我非常疲憊,和廠商聊聊市場,產品,技術,其實都不上心,城市非常光亮,風卻惻惻地吹,像極了幾個市況的祕密交換了也不必真的說完。很快我便從君悅飯店裡邊退了出來。深冬午後,陽光非常閒散,轉到市府路,那墩著的花崗石椅上,一隻鳥,黑色的披羽,白的側腹,尾羽和鳥身約莫等長。
是喜鵲。
那鳥側頭看我,陽光打那鳥背後的大南方透過來,暈開來,散射開來,我也看牠。我們中間有些塵埃有些渣滓暗浮著,我走近些,那鳥揪了一下尾羽,我以為牠就要對我嘎叫了,可是牠沒有。
想再走近些,想問牠,你能給我帶來甚麼好事呢?比如說,總是無法延續的快樂,又或者是太過短暫的喜悅。牛郎織女的傳說已是夏日的誦傳了,可這是深冬,我們都一齊在忍耐著甚麼,告訴自己,冷,但只要不下雨,就好。我們總這麼想,就好。就好了。每天早上爬出被窩,只要還不遲,只要再過兩天就是拜五,就好。
我想起那些年,在研究所的日子,台大後門左近的樹林裡也不知棲息了多少喜鵲。
就著那五樓以上的天台,夕陽晨昏裡邊,巡弋的鳥影鵲鳴。
台灣其實真多喜鵲。牠們總是在。
有次,在新聞所的樓梯間撞見一叢完整的鳥羽,黑裡夾白,拼起來恰是喜鵲的體格,朋友說該是給野貓捕了去,且去光了毛,食了。但那安靜的死亡的場景裡邊,卻無血無肉無骨。隻貓怎能這樣俐落?我狐疑,過了幾天,那些齊整的羽毛還在,又再過幾天,便給人清去。那喜鵲終究是死了,但很安靜,清潔,純粹。像生活讓我們衝撞著無邊的房間生活是沒有兇手的命案現場我們在那裡逐一給它傷害。
是以我想問牠。想問牠那些其實我也不知有沒有答案的問題。
再走近些,那喜鵲一振翅,撲向半空的樹頭,降落前已先收攏了翅膀,翼尖騰一下,那鳥如張紙剪成的形狀,便這麼衡穩地落在樹梢。
又低下頭來看著我。那鳥的眼睛,很黑,且深,不是流星也非龍眼核,只是一對眼睛。銳利。清冷。而鎮日對著電腦螢幕逼視的我,眼已花了,視線已分岔了,看著牠我不喜不憂彷彿我們已經過很多的時間但牠不過是從地面上了椅子又上了樹頭。車從我旁邊過去,車,從牠底下過去。
我想,那喜鵲接下來應該會對著空無的空氣與霾害嘎叫兩聲吧。
印象中,喜鵲的叫聲並不討喜。和同科的烏鴉一樣,粗粗礪礪的,逼著張破鑼嗓子,邊飛邊叫,嘎嘎又嗄嗄,乾得像我的生活,澀的部分,則是這忍冬的天氣。也如同一般的大型鳥,牠們的飛行路線往往十分穩當,畫出一條並不存在的路線,降落在我們無法預期的甚麼地方。
曾聽人講過個笑話,是關於十二星座怎麼讓鸚鵡叫。有人等,有人學,有人逗,有人殺了鳥自己叫,而我呢,其實我並不記得自己的星座是怎麼等鳥叫的。我又向來憎恨鸚鵡的邪氣,這午後我偏想聽那喜鵲叫。抬臉來,那鵲還在,市府路的天際,反而來了隻烏鴉斜斜地飛過去,嘎著嗓子叫了幾聲,嗄,嗄,嗄。我低低暗笑,對自己。
台北其實多喜鵲,而少烏鴉。
我又在樹下等了一會兒,但那喜鵲拍拍翅膀,飛了,始終並沒有叫。
這才驚覺,為生活啞口的人原來是我。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