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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an 4, 2014

三個女子的早晨

 
七點十九分,鬧鐘響起,唱的歌是同一首,每個早晨的旋律,她翻個身,按掉了鬧鐘。七點二十一分,鬧鐘換了一首歌,再次掀起嘈鬧的空氣,城市依舊安靜,她半爬起,她知道,再不起身,便要遲了。牆是灰的天空,天空有冰藍的顏色,一天是一天,一個早晨,是每一個早晨。她偏愛奇數的時間。

七點三十分,她刷牙。洗臉。戴上隱形眼鏡。冰箱裡有半瓶牛奶,生菜番茄與土司,起司片。她還在睡,她還在睡。

她們上回見面,在深冬的夜晚,人群如一張密織的毛毯,鋪滿城市的每一條街,馬路如血管般輸送著人群,每條巷弄都是微血管,將人群塞進每個能夠見到摩天大樓的縫隙。人潮中心的場所,有許多人在業已封閉的管制的馬路上躺下,合照,並發出尖銳的笑聲。她們並不那麼做。她們只是準備好了,相約飽食,幾道菜,有蛋,有魚,有肉,幾瓶酒,吃完了,逆流而走,節慶的前夕。

二十二點二十九分,她們在路邊坐下,對街有服飾店的牌招,招徠著二十四小時的人群。她打了一個呵欠,她說,怎麼回事,她說這天起得有些太早,九點半就起床了。她笑。

她也笑。

她們上回見面那個晚上。二十三點五十一分,整座城市沸騰起來,空氣中的音樂突然放大,時間碼錶般流過,三分鐘,兩分鐘,一分鐘。二十三點五十九分,全城爆出璀璨的焰火,她們相視,舉起酒瓶,舉起菸,相互道賀,不知是為了甚麼而慶賀,為了一天的結束或者是,一年之初,一年之始,零點一分。幾個人跳過那條線,一座城市,踩過一條線,一切有什麼不同,或者沒有。她說,又是新的一年,接下來的都是生活。時間如逝,光陰如水銀滴落在每個人的中間,她將菸蒂收進隨身的小包,她飲畢了酒瓶中的最後一滴酒,零點十五分,她們說,走吧。

走進她們的中間那每一個相左的肩膀,在同一座城市,三個人三個朋友,零點四十三分,終於脫離人群,新年這麼開始了。她又打了一個呵欠。她也是。路邊的花台,有馬櫻丹,有雜草。有一棵樹,深夜的巷弄裡,一個男人正隨地便溺。更多人將瓶罐隨意放在垃圾桶的左近,她們走過。並且互道晚安。

七點三十二分,每一個屬於如此夜晚的之後的早晨,其實都是相同的早晨,一天是每一天,一個早晨,也都是每一個早晨。

她還在睡。她也在睡。

七點四十五分,她出門。她搭上捷運的時候門牙與犬齒間卡著土司軟膩的麵團。她舔了舔牙齒,吞嚥口水,不確定自己吞下了甚麼,車廂內流動的空氣,像時間,不像時間確實能夠帶走的論辯,笑聲,和雨水。這天是沒有雨的,八點十三分,她走進辦公室,確認美國股市的走勢,翻看報紙,確認每一則頭條,和應該做大卻被做小的新聞,她還沒有喝今天的第一杯咖啡。投資人躊躇,美股互有漲跌。她也是。

並不知道如何開始的這天,八點三十九分,她還在睡。她也是。她翻開自己的通訊錄想要確認一個細節,拿起電話,然後放下,太早了,她想,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城市裡比較早起的那種人,或者比較晚的。晴空蓋著某種輕薄的煙霧,已經看不見金星的天空裡,太陽傾斜著,標誌出冬季的方位,八點四十七分,同事同她說,還是醒不過來的早晨,島嶼南方一則污水的新聞,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捉小放大,世界正以怎樣的道理持續運作。

九點零七分,她翻了個身。九點零九分,她些微地睜開了眼睛,只有極少數的早晨她會在這時間醒過來,而這是眾多的,其中之一的早晨,她還在睡。

九點十一分,她想,可以了。她對自己說。總是缺乏勇氣的她開始撥打今天的第一通電話在接通之前必須稍微清了清喉嚨。她在電話這頭假裝非常清醒有禮的樣子,她說,早安。

對方說,早安。

九點十七分,她掛掉電話,並沒能從那些搪塞的語言當中揪出充分的線頭。

九點十八分,她再次拿起電話。

她的手機響起,是鬧鐘,而非一通她不會接起的電話。她按掉它。

她並不明白自己何以會設定了九點二十七分的鬧鐘,好比,她偏愛那些奇數的時間,而非偶數。分鐘像是一個個寓言,每一分鐘都更接近終點一些,像奇數,突出於生活的軌道,偶數則令她們更加陷落。她把右手塞進枕頭底下,想再多睡一會兒。前夜的惡夢則讓她覺得,已經沒辦法了。她不確定,九點三十三分,她爬起來,她還在睡。她打開一個空白檔案展開這天的工作,用三通電話開始一個早晨讓她覺得,已經可以。

有些貧瘠的生活,有些豐沛。有些,則讓有些人感覺困惑。

九點四十一分,她刷牙。洗臉。扭開收音機,預熱麵包爐,煮一壺水,接下來的選擇是,今天早晨要的是咖啡,或者紅茶。果醬或奶油。她們多麼像彼此,她打一個呵欠她說,僅有極少數的早晨她會在這個時間醒過來,而她並不是。

早晨的音樂,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辦公室裡如火燒起的打字的聲響,抑或是巷弄裡的犬吠聲,九點四十七分,她打開送件系統,複製文件,並且貼上。她選擇報告書的代碼,點選產業,一隻蒼蠅不知何時來到辦公室,停在她的螢幕左上方,她揮去它,揮之不去的又是一場昨夜的夢魘。她夢見甚麼呢,她不確定。她在餐包上塗抹果醬,切開柳丁,開始吃早餐。她的早餐早已吃完,牙縫間的麵包屑也都已經洗去,螢幕發著煢白的光線,她眨一眨眼。

九點五十九分,她還在睡。陽光終於攀過她的窗台,灑過窗前的帷幕。她剝開柳丁的果肉與果皮,手指蘸上了了橘皮油的香氣。

她又再打了一通電話。電話並未接通。

她嘗試另外一個號碼她想若再沒能接通她即將需要一杯咖啡。她繼續吃著早餐。

十點零三分,她翻了個身。

美股咳嗽於是今日的早盤股市震盪走低。並不需要其他的理由,她說,電話那頭,那人敷衍著的聲音她都聽出。也都很好,十點十四分,她決定練一練琴彈那些少碰的曲子慶賀九點半起床的某一個少數的早晨,而那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嗎,她感到有些快樂,多出來的時間,無需借貸,也無須挪移,她已經吃完她的早餐。

她又再掛上了電話。決定去沖泡一杯咖啡。在那之前,她還想再多說一些甚麼,但電話已經掛斷。話筒裡嗡嗚著低頻的聲響。她還在睡。

她已經吃完她的早餐她往琴房走。

十點三十五分,她們終於都醒過來了。生活沒有奇蹟,可能也不需要,冬日的太陽無非是暖和的,空氣的包覆卻更帶有些許的涼意。她再伸了一個懶腰,尚未確定,是否該跨出床鋪與被窩的包圍。她已收緊領口,翻開琴蓋,想著,冬天適合怎樣的音樂,如何的練習。她端著咖啡回到辦公桌上,拉開抽屜,那裡有一瓶舒潤眼藥水,望向大樓外頭晴藍的天空,心想,要怎麼打下一通電話,又該對這樣的天氣多說些甚麼。

十點三十六分,她們都醒著。

十點三十七分冬日的太陽,在城市南方的天空,仍然繼續往大南方攀升。

這樣的生活,像這樣的早晨,她們還沒能決定這會是怎樣的,新的一年。她們上回見面,在深冬的夜晚,而冬季的白晝,乾淨,涼冷,帶著生活的渣滓。她們在每個早晨如同每一個早晨,在每一天的開始之處,航向每一年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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