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小風《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台北:寶瓶出版
很久很久以前…… 有個平庸的少女,她在台北永和長大。鏡子裡,總覺得自己不夠美,她沒有魔鏡,只有叫做吊橋的胸罩,不問自己是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因為她相信自己根本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廣告公司扮演著網路上的別人,她有點遲疑,卻不得不被時間被歲月被人生在背後推著,惡意的手肘架了她一個又一個拐子,跌跌撞撞,一跛一跛、無可挽回地變成大人……
從《少女核》到《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字面上看起來,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即便核已成長為人,「少女」依舊是神小風作品的母題。
她說她很平庸。可平庸是甚麼?她問。
平庸是「如此而已,」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也只能這樣了。」
神小風這部散文集,從青春期少女小心翼翼遮掩著自己百元三件、她母親稱之為「吊橋就嘛是吊橋」的胸罩開始寫起,寫少女「將私人物件零碎全數打包」到台灣東方的小城求學去了,以為自己從盆地離開了就會看到海洋,卻發現那小城「並不面海,要到海邊還得騎好長一段路。」啊,彷彿,人生充滿望文生義的誤會、錯誤的命名,乃至求職過程中,那迷失在城市裡,最後連電話彼端的對方都放棄指引「怎麼繞都只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的迷途少女……
就這樣,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少女,漸漸變成大人。
「有些路,光是想就好了,不必真的走過去。」
神小風寫青春,絕非荳蔻年華輕盈微笑的青春。
她少女的裙擺,飄搖的不是大樓逆光折射而來的風采,有點小聰明,卻不夠聰明到能學會在第一時間討人喜愛。是看起來舊舊的,縐縐的,有點窮酸,有些拿不上檯面。反覆搓洗,顏色更不可能變得更加光鮮的,垂首的裙擺。
灰色的青春。但不憂鬱。
她寫青春的實像,我們都經歷過的--班上的四十四個人,看著「我們以外」的那一個人,在師長們面前備受寵愛、更能在同儕間呼風喚雨,四十四個人的眼睛看著同樣的方向,其中卻有一個人突然想起自己。怎麼都沒有人看著我。她有些憂傷,但她旋即告訴自己「醒醒吧,這就是現實世界。」給了自己宣判,貼上一個標籤,說,我是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
因為平庸,「我想我對這個世界的恨意,就是在那間教室裡被緩慢培養出來的。」神小風寫的可能不只是她,而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聲,懷抱著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惡意,「只是遠遠地看著,當她們跌倒或受傷了我便笑,」是她和命運攜手,也幫我們報了無關痛癢的仇。
多數中的絕大多數,都是隱身在人潮裡的我們。我們都是無法一眼辨識的人。我們是個好人,雖然也只能這樣了,但我們並不壞。多數人,日行小惡。或許更是因為多數人都不夠聰明,所以害不死誰,也學不會在第一時間討人喜愛。
但平庸少女說,那並不等同於失敗。
直視他人的跌跌撞撞,彷彿,自己也瞭解了些潛在的規則。
「我擠在一波波的人群裡,像是個莫名被吞入胃中的異物,感覺疼痛。」
直到她戀愛。小風寫--在小城裡戀愛了,失戀了,毀滅了,嘔吐著。書中用了不少篇幅,鉅細靡遺書寫三角關係,四角關係,嘶吼,哭泣,搶奪,斤斤計較,她說,「那些無可避免的,愛的平庸。」她真的這樣寫了她寫出來了,那是我們不敢不願不能逼視的真相。每個人,在愛裡面都認為自己是最特別的,當在八點檔鄉土劇看到裡頭看到我們會撇嘴說,哪有這麼誇張的,平庸的一面。
輪到我們的時候,誰都被打為凡人。
有一個問題從四處刺過來,「妳以為妳很偉大嗎?」
神小風十分誠實地寫她失戀後的報復,傷害對方,也傷害自己。我想起《少女核》裡頭,〈茉莉姊姊〉一章,寫決絕地自戕自害自殺的少女們。如旅鼠的隊伍般,排列在巨大不可逼視的現實人生,最後眼都不眨地死去--少女們想的究竟是什麼呢?是因為無法抵抗傷害,所以透過傷害自己,用反面去證實自己才是唯一可以傷害自己的人嗎?
畢竟是如此平庸的自己,是以才必須用別人也操演過的方式,把所有細節都寫出來。如此抵制又是充滿能量的--神小風說,那是治癒。「只有不斷告訴你關於我所有不堪的祕密,才能藉此得救。」
於是,一個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她裡面有些甚麼東西安靜地轉變著。少女並沒有變成平庸的大人,曾經以為,盒子裡的東西就這樣放著,是不會自動成為別的東西的,可當她回過頭來,卻能正視鏡中自己的臉孔,不特別難看,也不突出,不夠和顏悅色,也不厭世。
平庸是甚麼?她問。平庸是不夠甜,不夠冷淡,不夠自卑又不夠勇敢。
我想那不是平庸。那是平常。百分之百,平常的我們。
「是的我想,如果的每天都只做一件壞事,然後不隱藏自己卑劣晦澀的心情,不要求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話,可能我們都會快樂一點。」
這本書寫的是神小風自己,卻無可避免地寫出了每一個少年少女,成長過程中所必須面對的,總是差別人那麼一點的自己。
她說她平庸,卻其實很世故。
她說她是那百分之九十八,但仔細端詳,卻發現她其實和別人不一樣,或許是,甚麼時候開始,她已悄悄成為她原本不甘心無法成為的,那百分之一。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啊我要說,那百分之九十八,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
「就接受這份平庸好好長大吧,」當神小風這樣說,其實她已經變成那種搶眼的女孩了。
其實她真的很不錯。
我是說真的。
(本文刊載於《書香兩岸》.2012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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