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羅毓嘉詩集《偽博物誌》
--《文訊》雜誌2012年10月號
.李進文
從詩句一直讀到《偽博物誌》的「後記」,羅毓嘉下了個標題:〈這是一本靜物之書〉。我腦海竟然就無端聯想到黃荷生的詩集《觸覺生活》。
羅毓嘉和黃荷生,兩位相距好幾個世代的詩人,他們到底有甚麼關聯而讓我禁不住轉身從書架上抽出已經泛黃的《觸覺生活》?就那麼巧,他們都是政大新聞系出身的,黃荷生曾夢想媒體報業生活,然而在1956年當時只有18歲的他,以半年的時間寫完詩集《觸覺生活》之後即停筆從商……羅毓嘉現今則是財經記者(跟商也有一點關係吧)。
但是,我要說的巧合,不是指這個,而是詩。黃荷生的詩集裡也有一首〈靜物〉:
忽然他進來
有趣的
且有著牙齒的,也許是
星期日
火的。火的
似乎是星期日
從缺口進來
從缺口進來
他踏著風乾的悲哀發響
在剛剛漆過的星期日
在鏡子的眼裡
忽然他進來
又沒有門
又沒有喘息的鐘擺
怎麼他進來
會把它抄下來是因為這本當時就發行不廣的絕版詩集,現今少有人讀過了,他寫〈靜物〉,其實是寫內心的動盪,而羅毓嘉這一本「靜物之書」也是內心喧囂之書。民國七十二年1月現代詩社針對黃荷生的作品座談,林亨泰說黃荷生的詩「就是一種精神狀態,如果要說明它到底是甚麼,這很難說明。」而瘂弦則說,「他(黃荷生)是絕對避免說明性的語彙,不做觀念的直陳,而是在進行意象的演示,這是音樂的表現。」你突然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好像他們正在座談的是羅毓嘉的詩。
我想,他們的詩內在特質極像:一、都能以抽象思考抽象。二、同時具有音樂特質,亦即聲與氣貫接詩篇。三、在不相干事物的背後,以敏銳的直覺梭紡出關聯性。--所以,很難逐句摘取,斷章取義,越是停留在表面分析,就越難讀懂。「詩不是了解而寫出來,是寫了之後才了解。(林亨泰)」是的,寫的時候是一種「精神狀態」,像音樂旋律,寫完之後反覆地聽(讀),才會越來越了解。
他們都具有記者那種「有訓練的直覺」的敏感。兩人的「詩演奏」,最大不同的是,黃荷生知性多一些,羅毓嘉感性多一些。
詩總是一個關聯,又另一個關聯……彷彿一隻鳥啣著一隻鳥,生命的奧義即在這相互關聯之中。黃荷生在〈門的觸覺〉中說,「門是一個入口/門是一個出口」。而恰恰羅毓嘉在〈裁縫〉一詩裡則說「裁縫新的元件是在裡邊還是外邊?/出也是進的地方。進也是出的地方」詩人與詩人之間有著神祕關聯;甚至詩人本身在這本詩集與上本詩集也有關連,羅毓嘉上一本《嬰兒宇宙》詩集寫到的〈博物學家的戀人〉一詩,其「副題」引用羅蘭.巴特所言:「在描繪一個詩人時,你總會發現一個博物學家。」到了這本《偽博物誌》,羅蘭.巴特這句話就由「副題」變成「主題」了,彼此關聯著。
讀羅毓嘉的詩,我不認為他帶有誰的影子(瘂弦、羅智成、商禽、夏宇……?以上皆非。)而是他的本質直接就有詩質,詩與他互為影子。就像人類的「觸覺」具有天性的反應一樣自然,觸火即燙、摀雪即寒。「所有最新鮮的哀愁,在心的裂縫裡行走……」黃荷生這樣的詩句,你會覺得也是羅毓嘉的心情,反之,當羅毓嘉唱道:「我能留給世界的/哀慮,斑駁/與殘破/比一次長征的歎息短暫/但比日後的拒絕漫長」,你也會想起黃荷生的旋律。他們相隔年歲如此遙遠,甚至沒有讀過彼此的詩,不可能互為誰的影子,而是冥冥中,詩人與詩人之間在天賦上的普世關聯、親密幽微的形而上相通。
時光的旋律貫穿在上一本《嬰兒宇宙》裡,羅毓嘉說:「然後時間過去,你我現今所立定之處仍然會是一樣的地方嗎?正因為詩是唯一不滅的,而能高於時間存在,能定義時間、空間,讓所有可能的段落在那裡交會。」到《偽博物誌》此一計劃性寫作,則由時光命題進入「存在」思考,「你不能創造一切的不存在。」靜物的召喚,彷彿靜物喊出:「早安,存在!」然後開始新的一天。
《偽博物誌》是一張入世的輿圖,切入點包括「惡地形」、「乾燥花」、「百工圖」、「城市贗品」,到最後再繞回他初始的時光,如「絮語手札」所指涉的青春與愛情,語言轉為輕快,「想我二十那年花語紛飛,親愛的/沒有其他的話了,言詞振振我/試著拿標點符號分派語氣/分派季節,分派光亮與編序/是否我能挽回對不起與來不及的時間差」。
他的關懷層面,由早年青春期的戀夢,進入內心對存在人間之思維,幽微剝復……更向旅行所及的遠方世界探尋,提問快樂與哀愁所梭織的人生。羅毓嘉屬抒情傳統一派,於抒情中提煉自己的語系,液態,流動,婉轉,風格漸成,為台灣詩壇帶來一股新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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