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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Feb 16, 2010

narration


  宏銘離家那日,神明自雲端潑下一盆又一盆的雨水。好像天空斑駁剝落。其實那日,那日是自他返家起算。宏銘在飲料攤上傾去最後一桶未售完紅茶,回厝時才正心想這時間,為何客廳燈亮著,真正是有畸怪,一陣又一陣的風吹著雨斜斜奔進來,閃電打著刺目的藍白之光,當真是仲夏呵。

  推門進去幾個未有見過的陌生男子同阿母圍坐在客廳煢煢的燈火當中,幾件雨衣水淋淋無處懸掛,便晾在門框上了,怪了,那臉孔其中一張,宏銘目睇過去,怔住,何嘗不是他日暮夜暗對鏡之時曾經細數,撫摸,想像的面容?那上揚的眼角給時間刻出皺紋,那多年前可能也同樣挺拔的鼻樑,現下已被地心引力拉扯得失了力度。一屋子男人裡邊,宏銘最先注意到他,也直覺這初老男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宏銘進來時眾人倏然安靜,那男人看見他,先是瞪大眼睛,搖搖頭,又一笑,眼睛瞇起來表情就變得好和氣。宏銘感覺如果眼前這位容顏與他肖似男子竟會是他身體靈魂另一半的源流,宏銘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比如說,你姓什麼。名什麼。宏銘同阿母姓了十多年的林,如果如果,這真正是他與阿爸相遇見日子,為何這樣突如其來,門戶外邊那驚怒交加的雨水和天色渾沌,又可否是一種陪襯的鑼鼓喧鬧震天價響呵。

  啊,伊和伊老爸真正是生作同款哩。那貌似宏銘男子說話,語調唏微。

  是啊,真正是。阿母接口,生作這麼像也不知是好是歹,就恐怕是歹竹出歹筍呵。宏銘聽起來阿母的聲音親像是在好幾公尺開外,隔著什麼物體距離般沉沉傳過來。

  阿母說,宏銘啊伊是恁阿叔。

  宏銘生生應了聲,阿叔。阿叔笑的臉孔皺紋摺得更深,阿叔點起菸遞過來說宏銘可有呷菸?宏銘說,有。阿母說,你和你阿爸阿叔同是生成一個樣呢。宏銘說,是。阿母說,伊來到這裡也不是為了別樣事情。宏銘說,是。阿母說,是這樣的。宏銘說,是,怎樣。阿母說,宏銘啊恁阿爸前陣子過身了哦。宏銘說,是。三重埔的天空,神明在四面八方降下雨水,響亮的水聲挾帶著街頭巷尾洗不去的土腥味和腐爛的檳榔水果黏濕氣息,自窗口灌入,抖抖顫顫。是真的呢,無人會用這款消息說笑。阿母說,恁阿叔正想著,恁阿爸膝下無仔,恁黃家的牌位墓頭也是需要男丁去頂跪哭拜。宏銘說,是。雖然是你未見面的阿爸,伊也真正是你生身的耆大呢……

  宏銘說,是。原來是,黃宏銘啊。

  可是阿母阿母,你和阿爸中間究竟發生過何款故事?

  大姐這款女人呵誰都想和她生囝。宏銘記得很清楚那些夜晚,阿母房間會傳來她臀部皮肉與皮肉碰拍的聲音,誰都想和她生囝呵。賺吃女人天涯淪落從一個遠方流離到另一個遠方,在三重埔,搬進來這兩房一廳的公寓老厝像是個命運,原本賺這皮肉錢是為了還家族欠整屁股的賭債這些宏銘知道,後來阿母也漸有些固定來客,其中一人姓黃彼時還在做兵,每次放假皆來找阿母溫存,當初真以為自己每個月皆能遇見這男子肩膀可倘依偎哦。好像說,伊來找阿母都給得比別人多,甚至過年節會給你阿母帶上一些臘肉風腸,說阿姐妳最近瘦了,要吃多點。阿母過了生意時間還待在那姓黃男人身邊,就覺著溫暖,眼看幾年下來債要還完,也便興起了要改行換面的念頭,這賺吃女人原來也有不幸之外的可能嗎。這麼過了一陣子,阿母月事不來。阿母有身。

  做這行女子定是要避險戴套,特別大姐這款女人,誰都想跟她生囝。好說歹說用口也要給人客戴上,其實怕的就是有孕在身,怎麼謀生?但那黃姓男人,說不戴,就不戴吧。只是誰都想跟她生囝,惟獨阿爸不想。阿母說,我有你的囝了。如此我們是否該結婚。阿母家裡舉雙手贊成恨不得她立刻嫁入黃家,但他的父親反對。他的母親甚至撂下狠話說,若結婚孩子也不能姓黃。賺吃女人的小孩誰知道這種是否真正是黃家的?阿母甚至動念要以死相逼,但無用,那一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後來卻又變得緩慢黏膩像一則她給自己挖掘的,無止的漩渦無底的陷阱。男人初始說,退伍後就結婚。男人說,還未找到工作呢。男人不說話。男人消失。

  阿惠阿卿她們都苦勸我落胎算了,但我真正希望,有他的囝仔。

  後來,後來你阿爸定期有託你阿叔送來錢財,說是要給孩子補足營養。你看你,和你阿爸阿叔真正是長得有夠相像,怎麼會不是黃家的孩子呢……

  宏銘覺得這像一個圈套。為什麼你們說我姓什麼我就要姓什麼。你們從來未有問過我沒有同我說過。現在阿爸死了翹去,才把所有事情都擺好了等我去演一齣認祖歸宗的戲劇,好像香煙裊裊裡面幾次對正靈位叩拜就可以把所有事情抹消啊阿母,該怎麼說呢,這些該攏是妳的一廂情願吧阿爸根本就沒打算認過我這個囝仔。阿叔急說,不是,不是呢你阿爸惦念你。

  但,我姓林,不是姓黃。宏銘說。

  阿母變過臉來說,你不想姓黃就連林都不要姓。你不知道阿勇伯給阿母站門口拉皮條,接過一個又一個人,一千五全套八百半套,無論全半套都是十五分鐘一節,多久下來行情也沒變,阿母固定給阿勇四成抽傭這些為的是什麼,都是為了拉拔你長大,希望總有一天可以讓你阿爸黃家認祖歸宗所以把你養著。他沒想到阿母竟能夠親口說出這些話語。宏銘說,是,但是我姓林,我不拜姓黃的牌位。阿叔說,宏銘啊……

  你若是不跟你阿叔回去,就現在給我滾出去。

  出去。

  誰都想和阿母這款女人生囝,是嗎,是吧,惟獨阿爸不想。阿母啊妳難道沒有想通這個道理。阿叔歎氣說,看來是說不動伊了。阿叔說,嫂啊妳也應該來看看伊阿爸哩。阿母說,出去。宏銘從房間胡亂塞了幾件衣褲提著旅行袋就真的出去了。他沉沉步伐走過環河路,忠孝橋,往南那道途上沿路皆落著雨,天光偶爾被閃電打開,好像牛皮癬患者一般在斑駁地脫落。落得更兇。往後的日子裡宏銘會一直一直想起那日阿母的話語,伊說,真正希望宏銘你能成為黃家的人。惟獨阿爸不想,又怎算?宏銘握緊拳頭,說,我是林宏銘,不姓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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