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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Nov 23, 2015

你不只是想寫

 
你也不只是想寫。光是想寫的時候生活像黏膩的淤泥,無光的水底虱目魚在上頭巡游,落下糞便生活是一坨糜爛的日子不斷累積。
 
如果寫,能領你稍微看得更清楚一些也便度完了一生,自然很好。但不可能。寫不能讓一個黑暗的孩子見到光,不能讓瞎眼的人復明,讓喑啞的說話讓聾人見聞樂音。是以你不只想寫。你也祈禱。祈禱有一個慈愛的神,讓你活下去活過紅燈的路口一輛車駛過了一隻流浪的犬,當你別過臉去你會看清自己的本性。時間見諸命運,四面精靈,八面神祇,不會讓你過得更好,但看見艱難的生活看見意志,哲學,時間讓你寬慰也將你剝削。

寫的時候這裡沒有不滅的燈火。弈一盤棋局勝敗已寫定在你的名字,窗格之外守候自由,以及墜落。花蕊是時間,蜜是窄房,穿過信念的疆界都要你遺忘了。
 
時間是獄卒,守著你守著你和他共有的罪行,他是監獄困住你,困住你不是你自己。
 
你不只是想寫。
 
昨夜的書信住得離你很遠。你想自己變成了其他的人,爐子上熱著黑色的煤油等你去喝它,行經圍籬懸垂的花藤,尋找一個被門把包藏的鎖孔甚麼你都想打開。在屋裡等待電話接通,在屋裡,等待另一個男人在屋外站著,看到昆蟲與風一同吹進了天井。沒有東西落在你頭上,也沒有甚麼東西將巷口的夕陽遮蔽。像黑冠麻鷺不過掘起了蚯蚓,曾經活的死了,死了也就繼續死著,活是一種命運,曾經你以為生活與歷史同樣沉重同等嚴厲,但愛過了也不需要再說難,不必再辯證,不必有什麼藉口,他者的意志。
 
可是生活。生活哪有那麼複雜,你不必寫它也很快就過。像你不需要寫他。
 
日子是從報紙上讀出些舊年份的秘密,當新通車的軌道劃分樹蔭和島嶼,劃分盆景浴缸鑰匙,你沒有遲歸的藉口。來不及踱過的路,自然也不需要走避的理由。靜聽窗外風聲吹起是殘酷的玩笑,寫下一個字,兩個字。
 
筆尖沙沙,地獄的白噪音。
 
也很好。
 
不寫的時候終於明白他就是你四季的憂鬱。窗外的天空你不寫的時候成為一架航空器,歪歪斜斜地撞進大樓。再不可能完好。靜午的小時刻你寫。日的港邊你寫。冷冽的冬季你寫,或者不寫。寫他的吻,或者不吻。
 
為何不讓腐爛的腐爛,讓發芽的發芽,讓跑的繼續跑但靜止的繼續靜止,讓心中那幢大樓坍陷,選定別的位址再將它立成行走的碑文。
 
星辰沿著床緣滴落,所有聲音都止息了你這麼暗了下來。暗了下來不說不問不聽不言語。他關上門,你關上門。你關上門讓關上的關上,讓打開的繼續打開,讓發黴的繼續發黴讓明天還是明天。讓明天還是明天。明天很好明天是明天。但不是。不是這樣。可能不是一樣的也可能是,他讓謊言還是謊言,讓這裡的人還在這裡,讓關上的打開讓打開的關上,世界再來一次。
 
你寫下他有他的生活。他不是你的什麼人,你不只是真的想寫。
 
終歸是一個殘酷的狩獵者暗暗滅滅地走過了你的命運。於是便也無所差別。此夜依舊深靜,依舊晶瑩。星塵滴落如碎瓷,時光經緯都斷裂,只要你不把它們寫下這生活就會繼續,彷彿這夢未曾開始也就無從結束。




 

Nov 22, 2015

他們掌心對著掌心

 
公車對面座位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少年,他另隻手牽著鄰座白襯衫少年的手。

窗外落著十一月季風的雨,我坐定了位置便將雨傘靠在胯間,玩起我的手機。敦化幹線走走停停,煞車間那傘突往對面座位那對少年傾過去,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傘,我抬起頭來說,謝謝。他說,不會。這才看見他們掌心對著掌心,暖暖熱熱,城市突來的東北季風也終止了。

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不知甚麼時候開始跟電話彼端的女朋友視訊起來,光用一隻手抓著電話嚷,我跟北鼻要去東區吃飯了,好餓喔。

白襯衫轉過頭,說是小巨蛋啦,小巨蛋不是東區。

戴帽子的說,你管我,那裏也是東區。

那戴帽子的講起話來旁若無人說,好想喝酒喔。歡快的音量帶著一點明亮的酒意,電話那頭,女孩子想必是問了說,去哪喝,喝什麼。戴帽子的說我甚麼都喝啊,但威士忌妳不可能喝很多耶,那個太嗆了。上次我在錢櫃才喝了這樣就大睡,什麼歌都沒唱到。戴帽子那個邊講還邊用拇指跟食指比出短短淺淺的深度。

這時話題一轉,戴帽子那個問電話對面的那女的,說是妳現在跟亮亮怎麼樣了,還是在搞曖昧嗎?女的想來是不置可否,戴帽子那的便再嚷了起來說,妳不要每次都找這種賤男人,賤,男,人,妳知道嗎?跟我們學一下啦。話講完把電話鏡頭轉向那個白襯衫,說,來北鼻跟她打個招呼,三個人對著一支電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想來他們是從中和一頭上車的,或許這雙手始終都是牽著。

戴帽子那個講完了電話,眼看白襯衫那個不斷玩著手機遊戲,便把手臂挽了過去,指著螢幕說你快把這金色道具打下來。又嗔,到哪裡了啊,好久了喔,看了窗外又看了白襯衫的手機屏幕說,講這麼多次你還是不會玩,笨耶。你才笨。最近天氣變很涼,你又不穿外套出門,那白襯衫伸手往戴帽子的大腿一抓,說你會借我穿外套呀。

才,不,會。戴帽子那個扯了扯自己牛仔外套衣角,說才不會。話聲還沒落,先把臉挨了過去。

敦化幹線晃晃悠悠,行經國北教大,白襯衫那個突然說欸你學校到了啦還不快下車去上課。牛仔外套回嘴說,你白癡喔,週末上什麼課啦。不用上課是我要陪你啊。

我要陪你呀。

大概是說到陪伴這對少年同志便說欸我們來自拍一下,兩個人擠起臉做出惡作劇的表情,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嘴也不是嘴的,我背後座位那對男女忍俊不住,噗哧笑了。戴帽子那個就說,好了好了人家在笑了,讓我看看照片。想是連拍了幾張,戴帽子的說唉唷這兩張好醜刪掉啦,白襯衫就說,不會呀你怎麼拍都好看。你少在那邊。

我在那邊你在這邊。哼。少年們小狗般話語對峙,偏生是甜往心裡去的。白襯衫說,好啦刪掉刪掉,不過呢--那我趕快把照片傳出去LINE叫他們備份。你很賤耶。戴帽子邊罵邊捏緊白襯衫掌心,話題又回過頭來說小巨蛋怎麼這麼遠啦,我好餓,等一下要吃什麼。

白襯衫臉,伸出手來輕拍著戴帽子的下巴說,你可以在吃到飽點滷肉飯啊,他們的滷肉飯超好吃的。
 
靠,昨天才吃滷肉飯你很讓人傻眼耶。戴帽子的說。白襯衫說,逗你的啦。

這時車過敦化南路,對面驥園川菜的紅招牌映入眼簾,戴帽子的說,嘩那是什麼餐廳感覺很厲害,那字是念「季」嗎?白襯衫說,你有事嗎,那就是「紀、元」啊,又拿起手機立馬上了網路查了,說哇靠價格好像也很厲害。只好以後賺錢了再跟你去吃,戴帽子的說,唷,以後賺錢,唉啊我好命苦啊,還要等你以後賺錢不知道要等到民國幾年我都要老死了--軟綿綿的語氣,聽得人酥,聽得人暖,還有人活該在他們對面坐個公車都要被閃。

這敦化幹線的司機我是熟悉的,上班時間下班時間,我也是這樣一路往敦化北路去。司機每次踩下油門啟動車輛都說,扶好。

車窗外十一月的冷雨森森地下著,我彷彿看見了甚麼光光熱熱的,從夜暗的台北街頭亮起。卻也沒有別的,不過是一座太平盛世的城市裏一對少年戀愛了。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和白襯衫少年他們當真當真是相互扶持著,直到車過敦南誠品,我在市民大道口下了車,戴帽子穿牛仔外套的少年,他另隻手牽著鄰座白襯衫少年的掌心手臂,無一刻放開他們的手。





 

Nov 17, 2015

與傲嬌共進晚餐

 
他總是來台北找我吃晚餐。
 
即便是長週末,情人的週末也抵不過三頓晚餐,見面的時刻多數是在落日之後,他問,要不要先去哪裡喝一杯。他說,要從機場帶瓶紅酒嗎?每當他選擇用餐地點,吃來吃去總是那幾家。無論在港島,台北,或者世界其他城市。爐端燒總是那家,麻辣鍋,台菜,更是。有時也選美式餐廳,法國菜,義大利餐。在 Happy Hour 的酒吧他伸出手指比「一」,便有杯白酒再端上桌。
 
近幾年來金融市場非常動盪,六年下來島與島的歷史,也是。可他有些過分穩定,穩定到讓人安心--去到任何地方每間餐廳的跑堂的結帳的全都認得他,認得我,有位店長見到他便喊,啊很會喝的又來了。我們就笑。說還好,還好而已。整桌酒席是愉悅的空氣。
 
白天我們講國際匯市怎麼走,講股市,講退休金。他說台北真慘呢,在上引水產聽說餐飲學校畢業人起薪不過兩萬三到兩萬五。他說,台北該怎麼辦。他說,他媽的你不要每天吵著要辭職,辭職我沒有要養你。又說,可是我也不會讓你餓死。說完這話他再夾起塊肉吃了,拿起酒杯便喝。他說,你不要喝那麼急你趕著去死。有人講,台北的經濟爛得要倒,半座東區的店面從去年冬天招到現在沒租出去,他便大聲說,所以我要常來台北吃飯才行。
 
又轉過臉來面著我,冷冷直起下巴說,是我要吃的,不是你。
 
他有他的品味,吃過了,認可了,便不斷去。點些招牌的料理,問我吃夠了嗎,又給我問來餐廳最趁手的甜品。
 
這習慣,或許也像他,像他的戀情。
 
當他不斷飛來台北。也不知道他認定的是這座城市還是我。
 
少許時候他有些藉口,說是幾個香港友人央了他一起飛來台北,然後命我按照他的規劃訂了幾間餐廳的桌子然後他說,你要一起來吃。他的霸道也是溫柔,乘著國泰航空來劃開海峽上的空氣,他或許不是行在水面上的人子,卻讓一顆心如摩西分開了海水。在我的新書發表會上,他說,其實我不是羅毓嘉的甚麼人,我是每次跟他吃晚餐付錢的那個人。他們聽他說話聽他絕不標準的國語,他們發出歡快的笑聲。可他從未承認,甚至不願談及了愛,我說我們要結婚嗎?他說,他媽的你在做夢。夢是我們共有的譫妄但他問我吃飽沒有,在燒肉店他問我要不要吃茶泡飯。在日本料理店他問還要不要幾貫壽司。要不要拉麵。要不要雪糕。
 
他說他沒有要跟我結婚,然後要我盡管去給別人爭取婚姻平權。
 
我常想自己在跟全世界最厲害的傲嬌戀愛。
 
或許很好,讓我的生活只剩下工作,酒精,一頭熊,還有他能給我的一切甜美。
 
他抱怨年底了還有假要休還有未完的航空哩程要換,冷不防又說好啦我來台北吃飯。你要一起來。那幾夜,他照例要我去同他一齊吃麻辣鍋吃日式燒肉。他說,他媽的我要點一塊A10牛排。他說你上次喝得很醉,今天不准喝了。我醜著張臉,說喝一點點嘛。他說,好啦,准了。跑堂的才給我遞上一只高腳杯。
 
晚餐總是要吃完的深夜他說,好啦,二十八號香港見呵--還沒意會過來他說他已排好了倫敦每一頓晚餐。像他總是擔憂我餓著了一樣,最重要的總是晚餐。戀愛也沒有其他,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吃飯喝酒,又或者是在香港街市問幾條魚,炒幾道青菜,燉牛肉,滷雞翼,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了。他喃喃說,好啦,聖誕節不來了,十二月中從歐洲回來又要讓錢包休息一下。再次回見面,反正他一月七號會在台北的,我佯裝著不知情,問說幹嘛你一月七號要來台北?他瞪大眼睛看我,說你他媽的咧,當看進我的靈魂我感覺醉得有些發熱。
 
六年下來世界改變很多沒有改變的是他。有些餐廳新開,一些永遠打烊了,有些易主了,更多的是同樣的人不斷造訪,讓同樣的人服務著。
 
像我跟他的戀情沒什麼改變,冷的還是冷的熱的還是熱的,他總是來台北找我吃晚餐。朋友問說,某熊有沒有說過他愛你?我歪著頭說,相愛的兩個人沒說過幾次我愛你。我說,有時候我想要殺了客戶殺了同事,他吹鬍子瞪眼睛說,你不要當 drama queen,你要每天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他說自己也想殺了公司CEO,那都是工作的一部份。關於生活他從未安慰我,因為他本身就是安慰。
 
但那有甚麼?我回答朋友。只要他始終都會記得來台北找我吃晚餐。無論世界如何改變,總會有一張桌子留給我們,讓天黑的日子某個人始終坐在那裏,彼此斟酒,再用筷子指著盤底最後一塊虱目魚肚說,欸你吃啊。
 
你吃啊。我夠了。他說。而那天深夜在忠孝敦化路口道別時,他噘起嘴,我便在依然鬧熱的人潮當中吻他。感覺每個人都注視我們,或許沒有,接著他滿意地說好啦,下次見呵。
 
或許他要說的,是「這樣就夠了」。畢竟我每次都是跟一個傲嬌共桌,吃著幾年下來我們的每一頓晚餐。
 
這樣就夠了。
 




 

〈職場特派員〉都是為了準時下班

 
文/穿高跟鞋的女記者
 
在香港的跨國金融通訊社工作,首先要適應的就是不同國籍同事的工作習慣差異。

可無論有著何等差異,合作,絕對是大夥兒共同的目標,團隊的戰略非常明確:每個人都想準時下班。
 
一切目的都很簡單
 
義大利人早上外出開會,過午才回到辦公室,眼看新聞室裏頭每個人耳朵黏著電話、眼睛盯著彭博新聞台,奮戰的氣氛幾乎讓空氣都燒起來,他便用非常有精神朝氣的聲音大喊,「哇喔,我以為我九點進辦公室已經夠早了,想不到辛苦的各位比我更早呢!有人要來杯濃縮咖啡嗎?」講完,跟抬起頭來的每個人眨眨眼睛。
 
也總有有些午後,英國人拎著他中午沒吃的鮪魚三明治,和早上買的、不知何時已冷掉的黑咖啡,慢慢晃過來,說,「剛剛開了個會,某案子的這部分,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做。」然後再用同樣的步調走回自己座位,開始吃他的三明治,喝冷的咖啡。至於他描述的那個案子,大抵要到隔天的早上才會出現在你的信箱。
 
美國人開完會回來,則會先去寫個電子郵件,或者在Skype上確認時間,比如說,「哈囉,十五分鐘後你可以來找我嗎?我們簡短談一下這個案子要怎麼做。不過我現在要弄杯咖啡,你要嗎?」
 
可率先幫大家煮好咖啡的,肯定不是美國人。而會是那個義大利人了。
 
義大利人端著托盤,把一杯杯濃縮、拿鐵、卡布奇諾,分發到每個人的桌上。再用悄悄話般的語氣,咬著耳朵說,「嘿我現在想要溜到樓下去抽根菸了,要加入嗎?」等到菸頭在香港那看不到天空的大樓與大樓間燃起霧霾,方真的說起了先前那個會議裏頭,有什麼需要你的消息來源協助評論的。
 
我們總是說,資本夜未眠,金融市場從不闔眼,可我服務的公司在香港、倫敦、紐約設有總部,在全球主要股票市場亦都設有分社──這確保了,即使某個辦公室的每個人都關燈離開了,市場繼續運轉,新聞會繼續遞送到每個基金經理人的信箱,即使少了任何一顆齒輪,業務亦照常運作。
 
所以,每個人,在這裡所做的一切目的都很簡單。
 
努力工作、團隊激盪,都是為了準時下班。

綁死了自己的台灣人
 
在台灣企業,總有些人覺得自己擁有過人的聰明、能力全方位,因此做什麼事情都得親力親為,但甜美又殘酷的事實是,如果少了一個人、少一份工就無法運作的組織,事實上是個最為失敗的組織。當你加班,覺得自己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其實你是在向同事釋出「我不適合團隊工作我只能獨來獨往」、「少了你們我可以做得更好」的負面訊息。
 
但事情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的。
 
我幾乎可以想像──倘若是在一個像我服務的公司,一個台灣人外出和消息來源、和客戶、和合作廠商開了整天的會,當他回來,他會不會先表達「今天這個會怎麼開這麼久啊又沒重點,我好累,怎麼還有這麼多事情搞不出來好煩我需要咖啡。」就去泡了自己的咖啡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埋頭工作。
 
直到義大利人、美國人、英國人都在六點五分、十分把結案報告送到客戶信箱。然後,背起背包,相互詢問,「要不要去喝一杯?」
 
那時,只剩下一個綁死了自己的台灣人決定要挑燈夜戰。
 
你今天準時下班了嗎?
 




 

Nov 13, 2015

變成大人之後

 
桃園本來多埤塘,一口口陣列在平原上,和棟棟廠房錯落著過去。高鐵帶著你三兩小時往返台北新竹,車窗外,旅途上有著好的陽光,你忙,陽光也忙,曬得你心頭發疼。
 
變成大人之後你總是工作。你還是一樣往返在台灣西部走廊的軌道上,只是高速鐵路讓台北新竹近了,讓台中近了,你不再搭漏夜的自強號莒光號。變成大人之後日子成為自我的重複,風仍是風雲仍是雲,抄襲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你記得陽光,不記得陽光何時遁隱,高鐵列車越過足底公路幾道,都已亮起初冬的車燈,排著,排著。你記得季節,但不記得季節何時更迭。
 
卅分鐘的高鐵車程,能想些甚麼。
 
時間是奇妙的把戲。
 
變成大人之後你還是記得公路上偶然的隧道,但不記得隧道這麼地長。
 
手機搜尋著訊號,時有,時無,斷了又連上,又斷。你焦慮地回覆著每一則手機螢幕上跳出的訊息,窗外幽冥的燈火,指示著島嶼的暗暝,變成大人之後,你記得工作的日子都是如此,但不記得工作之間如何氣溫已下降。你記得城市的名字不記得城市。風城漸遠,星火漸亮,冷冷的眼睛看著,煢螢之光,像尋找著基地台微薄的電波,都是你,都是自己。
 
他者都是海洋。
 
變成大人之後每天起床你都期待會有奇蹟發生,將你拯救。你期待走在每天相似的路上,總有一天會等到柳暗花明。你憂懼於離開生活,卻期待能看到與昨日截然不同的奇觀,想得到更多,卻毋寧更害怕失去。
 
有時你期待城市崩毀,有時則期待新的曆法生成,你許願。你祈禱。你無比虔誠,每天都想要當一個正直的人。
 
當你變成大人,節氣還是節氣,月曆跨入九月你覺知此刻節氣已經前赴了立冬。你記得你自己,高速鐵路快得人記不下任何文字,直當列車加速思緒便散了。變成大人之後你記得遠遠的海,不記得何時一封信能真切傳遞到海那邊。並無軌道相連的城市,時間都是距離。
 
你記得在有班機降落的地方有人等你,卻記不得是如何彼此信守了此在與來生。
 
時間是把戲,速度也是,速度使距離成為奇妙的把戲。
 
快步過去的光景裡邊你想--甚麼都過去了,時間會過去,景氣也是,季節很快進入下一個循環,有一口埤塘邊上立著排樹,開著甚麼白的花朵,定睛一看,卻是小白鷺站滿了塘邊的枝頭,像雪,像花,棉絮般掛落。
 
當你變成大人。變成大人之後其實並沒有甚麼事情被真正改變。
 
有隻白鷺突然飛起,振翅往列車行駛的反方向悠忽過去。啊你多麼想,也想逆反時間而行,想起久未回去的宜蘭鄉間都是白鷺忽湧的行伍,穿破過午的天光,然後降落在涉禽的地域。可這時高鐵的速度很快,來不及眨眼,那白鷺紙鳶般滑過埤塘平靜的水面,看不到了。
 
你心緒為一個夢而孤懸,且為之零落。忙碌的午後,有一個恍然如夢的場景你來不及回頭盼望,一隻白鷺點綴了你,列車奔入板橋地道時,只剩下手汗把無意滑動的螢幕和視線,都給沾污了。
 
走出台北車站,回到你居所近處,巷子兩旁的公寓暗暗地垛著。壓著。這日已近滿月,它是不是滿月你甚至不能確定。隔籬是大學的球場,傳出盤球少年們的吆喝與拍打而我慢慢從旁邊走過去,甚麼也看不見。夜真的黑了,雲是冷冷的樣子。你總是希望自己成為大人之後還能擁有些鎮靜的笑容,希望保有白天使勁敲著鍵盤以至於發熱,以至於激切的情緒。
 
有一瞬間你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自己不想成為的,那種大人了。你想哭。但並不需要眼淚。這感覺好深。
 
你必須多走一點兒路。身體卻沒辦法移動,扶著水泥矮牆,感覺砂石粗礫的表面磨著掌心,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跑從我身邊過去,好像把夜晚打活了,卻也把你照死了。你停下來。久久停著。感覺時間過去,感覺甚麼在你前面形成一道巨大的灰牆。
 
「甚麼也不能寫你就甚麼也不是了。」這日子即將終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很近,你只要撐一會兒就好了。
 
當你變成大人,你學會告訴自己,「再一會兒就好了。」
 
每天起床你祈禱,無比虔誠,但卻連尿尿都沒辦法全數射準在馬桶裡。日子這樣在過著,過著,無有奇蹟更遑論神啟,新的一天,你還是在馬桶邊上留下一圈黃漬,這才決定明天開始坐著尿尿。
 
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當你變成大人之後。




(國語日報.中學生報第153期)
 

Nov 2, 2015

婚姻平權大小事

 
過去這週末,台灣發生幾件大大小小的事。第十三屆同志大遊行落幕了。呂欣潔公開舉辦辦桌婚禮了。蔡英文公開表態支持同志婚姻了。朋友L肺部手術完出院了。瞿欣怡的新書《說好一起老》上市了。朋友G在雞雞上貼滿「同志婚姻法制化」的粉紅色貼紙風華絕代地遊街去了。我終於成功跟苗博雅合照了。談到同志,護家盟還是只想到人獸交了。這幾件事情,大大小小,不太相關,也相關。
 
然後當週末結束,新的一週開始。台灣有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則尚未發生。同志還是不能登記結婚。蔡英文還是沒有正面承諾執政後會推動婚姻平權。L的男友W仍然不是在他手術同意書上簽署的那個人。國民黨尚未下野。
 
這幾件事,大大小小。有些相關,也不相關。
 
我是苗博雅的選民,也是蔡英文的選民。那天,在同志遊行的紫色大隊宣傳車上,苗博雅聲嘶力竭告訴大家,「我們就是要推動婚姻平權,而那也是我今天站出來競選立委,一個重要的理由。」跟在車隊後面的我,情不自禁高喊,阿苗我愛你。而同一天的早上,蔡英文在網站上的錄影說,「我是蔡英文,我支持婚姻平權。讓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去愛、追求幸福。」卻在同一天稍晚的新聞訪談裏頭,蔡英文說,「社會有很多人支持婚姻平權,但是也有很多人持保留態度,這是一個整體社會必須一起面對的議題。希望在處理的過程中,社會不因此而對立、分裂,大家都能夠理性的以團結理解的心態來處理。」像極了她在各個場合談統獨,不談統不言獨,整體社會必須「一起面對」、「共同決定」。
 
有朋友問我,你是否對蔡英文感到失望?我淡淡回了,有甚麼好失望的。
 
她或許只是還不明白,同志婚姻不只是一個民法的議題,民生的議題,它同時還可能決定了一個國家的人權位置與高度,以及,我們該拿甚麼與中國談論「維持現狀」。如此而已。同志婚姻是當我們談論「國家正常化」的同時,如何讓每一對同志伴侶的日常生活也「正常化」的鑰匙,如此而已。
 
我只說,我會為了必須讓國民黨下野而投給蔡英文,但我還不會為了身為一個同志而投給蔡英文。如此而已。
 
呂欣潔在婚禮現場說辦一場辦桌結婚,不過是為了讓人們看見,同志的生活如此普通而平凡。瞿欣怡則在《說好一起老》--那是一本陪著她十五年情人阿述歷經乳房腫瘤檢查、確診、接受療程的陪病日誌--的自序裡,寫道成書過程中她不斷把文字改得簡單,更簡單些,也是要讓人了解同志的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偉大,談到底,也不過就是平凡的相處,失去的恐懼,以及到底到底,要那些愛被看見。
 
L出院後,我與他碰頭,談話間他描述著自己在五小時的手術後,父親對他形容自肺部切出來的兩塊組織,「一塊這麼大,一塊大概這麼大。」他用兩隻手指比了一比,一次間隔窄些,一些間隔則寬些。我說,你爸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他說,手術完,從你身上切下來的組織,都得端在那個不鏽鋼「餐盤」上,給陪同的家屬看看,第一個看的,當然是我爸。我說,你手術住院那幾天,W有沒有上來台北?他笑了笑,說有。但想也知道,跟L在一起十七年的W,肯定不會是那個能夠獨自陪伴著他,幫他簽手術同意書,晝夜陪在醫院裡的那個人。
 
愛總歸是形上的。可相較於每一對同志伴侶死生契闊的廣袤的愛,日常生活,則無法避免地,形下得讓人畏懼。
 
或許是我自己年過三十,身邊同年齡的異性戀友人陸續結婚,年長的同志友人與他們的伴侶則每過幾年,又老去一些。隨手數來,那對老師在一起已經二十二年,那對一齊經營咖啡館的朋友們則也同行超過十五年。我們都在變老。有些人病了,有些人自殺了。幸運的有人陪著,也有些人面對生命,老了,病了,死了。一個學長說,自己大學時代的法文老師,他三十五年的同性伴侶日前因病過世,身後的遺產,縫隙裡留下的生活,該如何處置,對那留下的人,更是折磨。
 
多數形上的煩惱擔憂隨伴侶的生老病死而來,我們卻需要更具體更明確的法制,幫助每一對同志伴侶處理形下的生活的難題。
 
難道,只是只是,因為他們是同性的伴侶,就要註定他們的愛不僅不能公開地被祝福,還要在尖刻的死亡與疾病恐將帶他們的另一半遠行之前,給予他們更多的磨難嗎?
 
同志大遊行走到第十三年了。是的,我們彷彿往前走了一些,但關於婚姻,我們還在原地。是的,我們有了一個願意「出櫃」支持婚姻平權的總統候選人,但當她非常有可能執政,我們對蔡英文的期待,不應該只是這樣。每一個人對同志平權、婚姻平權的支持確實都應該被感謝,好比天后張惠妹不知第幾次在唱到「彩虹」那曲目的時候,大聲為同志朋友宣揚愛的平等。愛是唯一。我們歡呼,我們說,阿妹我愛妳。但當蔡英文正在競選總統,她應該告訴我們,同志婚姻平權這件事情如何與她不斷提及的,那個「更好的台灣」連結在一起。
 
蔡英文甚至可以在談論兩岸「維持現狀」的時候說,「我們期待中國在各項人權領域與台灣都能齊頭並進。在那之前,我們將不討論任何改變現狀的選項。」而那,當然可以包含同志婚姻。
 
我們不可能在談論國家正常化的時刻,迴避有一個那麼簡單、那麼容易的選項,能夠讓同志伴侶的生活「正常化」。一起繳稅,成為彼此的保險受益人,替彼此做出醫療決定。陪伴。一起變老,而不必害怕無論誰先走了,要在生前,用繁瑣的每一道民事契約約定一齊負擔貸款買下的房子能夠留給當時共同生活的人。如此而已。只是希望蔡英文能夠告訴我們,她將如何在執政後,推動--而非只是「支持」同志婚姻--如此而已。
 
生活的大大小小事,並非每件事都必然相關,但也不可能全然彼此無關。
 
同志要的,不過就是能夠進入婚姻關係--沒有藉口、不是詭計,承諾彼此在婚姻當中將承分擔責任,相互守護,無論疾病,無論老死--那麼簡單的事情。如此而已。
 
現在就是推動同志婚姻平權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