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photo
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Feb 6, 2015

〈當同志想起台北他們想起甚麼〉

 
當同志想起台北,他們想起甚麼。想想台北,這樣的一座城市,那些同性戀流竄之處,都是位於城市怎樣的邊角呢?

有些事情,少年確實是只能聽說了。

七○年代有孤臣,有孽子,在新公園的荷花池畔鬼魅般出沒,阿青老鼠小玉彼時不過十餘歲就已嘗盡世間冷暖。八○年代肉身菩薩渡化五年級眾生,剎那間「六年級都已經出來混,」說起三十啷噹歲,一步三嘆,竟「已經是很老、很老了」。及至九○年代,愛滋瀰漫城市,荒人彷彿與世界相互離棄,尋找色情烏托邦之路是棧道上的危殆步履。新世紀伊始十年,搖頭花開,紫花凋落,少年扮裝去,開始在台北街頭遊行了。少年往光亮處看,即使朱天文筆下荒人,亦終要體認肉身難得,正是為了頂住遺忘,書寫仍在繼續。

而今廿一世紀都已過去十多年,彼時蓮花般出落的少年逐漸被生活馴化,他們有的已覓得生活的伴侶,更多的則沒有。人人會老的警句揮之不去,青少年哪吒長大,六年級邁入四十也不知道何來不惑,五年級的歐吉桑今日安在?

少年想起黑幕籠罩的新公園,常德街。世紀末之時無人聞問的商業大樓地下室隱約透出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廢棄的海水浴場,城市極北之處,那已人煙散盡的軍事碉堡是同性戀鍛鍊的樂園。

西門町幾間老牌同性戀三溫暖,好不容易在門口掛出了彩虹旗幟,是那樣黝黑潮溼的二樓,三樓,四樓。

九○年代末那大東區的Hotel California加利福尼亞健身房。每當少年走過櫥窗底下,不免這麼想啊他們唱著騰踊著在跑步機和飛輪上頭,任何時刻都人滿為患的加利福尼亞,對著行過的人們招呀招,唱呀唱。總看見些汗流浹背從加利福尼亞晃悠晃悠像飄又像跳,三七步踏叢聚門口抽著菸,交換情報交換口水與身形欸你這條肌肉練得真好看說著說還邊伸手去摸,那人心裡,想又是週末了吧等下吃什麼呢的思考聲音突變得很大,晚上,去跳舞嗎?

肩著個運動提袋的上班族,肯定是肩著條棉褲,肩著雙鞋。

沖涼完畢還僵著些聲音從遠方來,漢子精赤著身體還有汗水鹹氣肚腹光圍了條巾,在滿是鏡子的房間在滿是房間的加利福尼亞大飯店。

有人說蒸汽室裡充滿了神明有人說,碰觸是為了記得,有人進來有人遺忘。進來吧,在這裡任何夜晚也都是宴會。

當同志想起台北他們想起的是東區,還是西區?

及至廿一世紀頭一個十年,西門町成都路與漢中街口,紅樓劇場在西門派出所後方,一襲橙黃燈光照亮磚紅色建築,透露歲月的痕跡。

許多年來,不同的人群在這裡聚合、在這裡離散,在這裡走,停下。然後離開。少年想像劇場黑幕拉開,闔上,復又拉開,想像台北同志流離的身世。人群斜斜地往廣場雙臂的包覆裡頭走。紅樓背後,恍然竟又有另一座城。一扇看不見的門虛掩,不同人種寄居來去,衣著光鮮的,腆起肚腩慣常被稱之為「熊」的,能名、不能名的。

桌邊圍繞幾乎清一色男性,細細啜飲咖啡酒漿茶水。紅樓底下一座平時看不見的村落,距離台北我城很近,又彷彿很遠。

少年聽說,那是從地底浮現的同志城。

是甚麼時候開始的事情呢?二○○六年前後吧,少年友人神秘兮兮說,紅樓那裏開了間咖啡店名喚小熊村,甚麼時候首次去到那裡坐著,喳呼整晚,甚麼時候開始,習慣笑看週末的廣場人滿為患,搶坐走道邊的第一排,暱稱那是「菜的迴轉壽司檯」。甚麼時候,習慣讓一個美好的夜晚在紅樓廣場開始,或在廣場結束。近幾年,少年在街上目擊同族的夥伴們越發驕傲、昂揚地走著。更多國際友人說,城市風向正些微地改變著。如此台北是否一座安全的城市了?

少年其實並不能回憶起這一切發生的廣闊時序,又其實感受了參與了它的發生。

恍惚十年過去。少年眼見加利福尼亞健身房變成了世界健身房,用國語講就是「萵苣」。紅樓廣場七八年沒甚麼大幅改變,喜新厭舊的同志竟又回到東區。

少年也成為學會Bar hopping的那種大人了。反正啊反正,延吉街走過去幾百公尺就有四五間同志酒吧,推開門,讓我們喝得爛醉吧讓我們在彩虹的旗幟底下成為我們自己。如此酒醒了,就能夠再面對這個還不夠完美的世界。這畢竟是一座,市長說對於同性戀「尊重但不推廣」的城市啊。

少年聽來,彷若「我不覺得台北市長可以為同志做什麼。」

但這座城市真的已經做得夠好了嗎--包括老年同志的照護、地方中小學的性別教育實踐、公共空間性別友善廁所的設置、致力減少校園中對非主流性別氣質的霸凌……台北可以做的其實非常多。少年想起,在英國念書的女性友人說,在國外唸書時,日本同學得知她來自台灣,便主動跟她說他來過台北五次──因為他覺得這座城市「對同志非常友善」,有別於東京的壓抑、首爾的保守,台北對他來說是個很棒的渡假地點,「就像亞洲的舊金山。」

而在一堂剖析華語電影的課上,她更有兩位以蔡明亮電影為研究主題的葡萄牙同學語帶興奮地說,「台北是我們去過對同志最友善的城市之一,」而她這兩位同學都是異性戀。

對他們來說,台灣給他們留下的印象是台北市對同志文化兼容的那份開放──這樣的台北形象,顯然比砸大錢在任何國家做廣告推廣城市觀光更有說服力。只是,只是,台北還不夠好。

這夜,少年在臉書上收到了國小同學要訂婚的喜訊。少年記得去年十二月吧,他們一群國小同學聚會時,他帶著未婚妻出席,喜上眉梢跟大家宣布他們將在今年結婚的喜訊。一問,不過五月多才認識,一群人喳呼起來,敲著杯子說閃電結婚!是啊,能夠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自然是件值得恭賀的事情。乾杯乾杯。

只是少年想到的,畢竟還是自己在一起多年的,那些同志朋友。一方面為老朋友開心,另一方面則不免唏噓。如果有一個地方,能夠讓少年們張揚大幅的旗幟,台北啊台北會不會就是許諾之地?

一座島嶼自台北我城裡邊浮升,少年想問,這是否已經是我族的烏托邦了……

當同志想起台北,他們想起甚麼呢?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