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毓嘉說,寫詩需要喝啤酒。
年輕的詩人有著與文學相去甚遠的掙錢職業。每個下班後的疲憊夜晚,他習慣走向某處藏身都會鬧區的小酒館或咖啡店,像超人進入電話亭那樣的變身過程──點來一瓶啤酒,倒進冰鎮過的玻璃杯,看著金黃碎泡上升得歡欣鼓舞,聚為一層綿密細白的表面張力。而他不知何時已褪去日間財經記者的外衣,雙眼看進一個難以名狀的焦點,那裡有他對自我與世界的質疑和困惑,一步一步引他淬煉出這次的詩集《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
他也常說,寫詩像在打開蟲洞,穿梭在兩個不相連的時空。「詩永遠在反應這個世界的種種問題。詩所召喚出來的,是每一個自己有過的瞬間。詩是自己與這些瞬間的連結。」對羅毓嘉而言,詩的連結不在讀者與寫作者,而在讀者與讀者自身所處的世界,「詩是在提醒你,你與這個世界還有著什麼關係。」是以,詩不是要拿來「讀懂」的。
「讀別人的詩,很多時候我也不懂它在寫什麼。但一首會讓我喜歡的詩,它召喚的不是那位詩人的內心世界,而是讀得一種『déjà vu』的感覺──我好像也看過這個畫面、我的人生有一次類似的狀態,或我也曾想像過雷同的情境。」你不一定要真的知道這位詩人發生過哪些事才會被觸動,那不重要。
「詩有一種共同性,能夠讓人在讀它時,重新回到自己人生的某個片刻。」那個片刻你可能記得也可能不記得,卻會因為一首詩突然想起來。「那種觸動,其實就是詩所帶來的東西。」你無法解釋、無法明指,但當碰到的那一瞬,電流唰地通過你的身體。「所以懂或不懂一首詩的內容,對我真的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有沒有通過一首詩,看到我自己或這個世界?這首詩能不能夠給我那樣的蟲洞?」
讀詩如此,寫詩亦然。「詩人在寫作時,當然也是處理他自己和他所處的那個世界。」詩人用文字描繪周遭的三度空間,加上時間成為四度,「一首成功的作品,應該要能讓讀者與他自己的三度、四度空間產生新的關連,那是第五度空間。」羅毓嘉要求自己讀詩寫詩都往這個方向走,「詩所承載的是『關係』這件事──我和別人的、我和世界的、我和社會的,乃至我和我自己、我和我的現在過去未來等等。」如是私我的、一件只關乎個人小事的書寫,為什麼能夠感動許多無涉的他者?是什麼能讓一首詩留下來,中間的關鍵到底是什麼?這些問號,始終是羅毓嘉反覆不停的思索。
以前的他會如繞口令般地解釋,詩是用文字在敘述那些文字無法敘述的東西;寫了十多年的詩之後,如今他把這些無法用語言說明清楚的,全都掃進蟲洞。「對我來說,寫詩就是靠重力,靠念力,把『我』和『我所要寫的東西』之間的蟲洞打開。」如此玄奇,到底該怎麼達成?羅毓嘉一臉無辜,「不知道啊,就用寫的把它寫開。」好吧,那怎麼知道自己這次寫的詩,有沒有打開那個蟲洞?「人類也不知道如何打開蟲洞啊,但是當蟲洞打開時,你就會知道了。」他回得篤定而理所當然。
拿寫散文與寫詩相比,更能突顯後者的朦朧與迷幻。「寫散文時你已經有一個vision,所以你是看著自己腦中的影像,把它寫出來。」但寫詩的當下,詩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麼,只是如催眠或施咒似地想著:我要把蟲洞打開我要把蟲洞打開我要把蟲洞打開,「寫詩時它是更不具體的,可能是一種感知、一個聲音,或一段幻聽的喃喃自語。你想盡辦法要讓它跑出來,或者讓自己穿過去,但你並不知道你真正要抓住的東西是什麼。」他試著具體描述那彷如著魔般的詩靈附身,「你可能只是坐在那裡,感覺一個東西唰地閃了過去,你還沒轉過頭,就知道那個東西已經跑走了。」但你彷彿感應得到它,只是眼前沒有一條可見的通道,像橫著一堵牆。「於是你把手插進去,試著把它撥開;撥了一下發現沒有路,你便明白,你必須在這裡開一個通道,通往那個看不到的地方,因為『它』在那裡等你。」那就是蟲洞,那就是詩。「這可能比挖松露難度更高一些。」他笑了。
「每一首拿出來的詩,都是一次打開蟲洞的記錄。至少它有讓我看到我想看到的東西。」鑿石穿壁的工程也並非總是順利。「寫個三句,發現今天打不開,就不寫了。」把酒喝完,早早回家睡覺的日子自是有之。若是手氣正順,但補給轉眼成空,「那就再開一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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