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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9, 2013

〈今天你開心嗎〉

 
親愛的。在你之前,我曾以為,台北的街道已黯然了,因為我把靈魂都賠給了他們,賠給了所有黃昏,像地平線吞沒了夕陽。像一把鹽灑進海洋,融化了,甚麼也不留下。然後你出現,從海的那一頭遠遠升起,像你只是多看了我一眼,我便把賸下的生命都押給了你,把城市押給你,把未來的航線都押給你。

也不為甚麼,為了你的眼睛,你的笑,眼尾的紋路與皺褶。

然後我有了第二個家,第二座城市,那港,那人,那島。我會迷途卻不需要認路甚至不需要眼睛。

可以不去想,那年的仲夏和今年有甚麼不同,不去想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人生是怎麼樣,現在怎樣,接下來,我們又會怎麼樣。我想起那年,感覺一切開始得意外又突然,是你把愛的靈感帶來了,又是我們如何信守了彼此的時辰,這樣一路上,我們也不急著趕路,隨時想停,便停下了。親愛的。

又走。走到一半突然轉過頭來,不知誰先發問了,卻都是同樣的問題。

今天你開心嗎?

兩個人,兩座城。蜿蜒的航線青澀的口語,問著彼此,向著彼此,望著彼此。想要確認的無非就是這樣一句話而已。

便這麼幾年了。親愛的。


  *


機場快綫香港站,情人的週末是會結束的,港島的霾害依舊嚴重。即將回到台北的日常之前,我們都是航空路線上那微渺的光點。他說,生日快樂呢,你又在香港吃得很好,真的好幸福喎。而那是我與他共度的第四個生日了,再下個週末,又有人會準時地飛抵台北,他說,他媽的,怎麼常常見到你。

我說,你不開心嗎?

他便笑。

快綫列車出發的倒數時間進入最後三分鐘,我入了閘門,臨到上車前,有股預感從心頭湧上來,像一場突來的大水能把半座月台覆滿了,我回頭。於是我回頭看見他還站在那裡,短的身影,卻長得像是幾年的時間,像是他一直痴望著我,看我甚麼時候要回頭。他站著,明亮的眼睛像重力中心讓我深深陷落。

我咬了咬下唇,小跑步回到閘門處,急急地要他過來,過來。他也懂的。他走過來,也不說話只是翻開了他的右臉頰,我在情人臉上飛快一啄,回家的旅程這才開始了。

直至列車駛出車站前,直至別人都已經離開了,我能看見他一直站在那裡。

他一直在。

世界上,會有那麼一個人,令你感覺過往發生的所有一切,都是為了等待他的到來。

曾有人這麼跟我說。可當時我壓根是不信的,怎會有人覺得這些值得,或者說,該怎麼確定他是正確的?該如何拋棄沉厚的過去,該如何熟習寬慰與約束,如何成為嬰兒,如何再次去愛,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我是不信的。我會搖搖頭,說,這太不可知了。青春的花蕊在我襯衫底下有些片刻與紋路,一度我也爆笑出巨大的喧聲,嘲弄這樣的宣言我會說,指著腳底我說,重要的事物只能在這裡,我們甜美的穹蒼,沒有甚麼未來是可以預知的。沒有甚麼未來。

只是後來,香港,一座唯物之城竟演變成我一半的靈魂。行過台北我城的街景,我內心默念牌招用一種我並不熟悉的語言。

未來是不去想依舊一直來一直來的。

比之幾年以前,終歸是陌生語言的聲韻令我反覆習練,令我漸次熟悉。我閱讀他的名字我書寫,句法行文帶上了粵語的慣習,我們講話在計程車回返的路途,我們繼續講話我說,你開心嗎?我靠著他肩膀,我問他答,他問,我答,台北依然是台北香港也仍舊是香港,兩座城市兩個人。

我確定,兩個城市兩個人,相同時區做此時的戀人畢竟真有可能。

從來也不急著趕路,步伐想停,便停下了。然後時間過去。


  *


親愛的。每個八月都讓我善感,讓我溫暖,是我繼續在這裡忍受著炎夏的泥濘,慶幸兩個人過同樣的時區,緯度,和地理。台北依舊是雨後的台北,而香港的八月也仍是香港的八月,時間過去,城市從不因戀人的晴雨而改變,只是四處的環節都成為你我的歷史了啊,戀人的節慶,究竟能否渡過暗湧和惡水,送達我殷殷的思念?

我想你了。在每一場雨裡,在所有的黑夜,我想你,陪你,念你,等黑雨稍歇,到東方的天開月明。等待事物往晴朗的方向演繹,幾個聖誕幾個新年過去,你淺淺地傳來訊息,說新年了。

沒有你香港好簡單。但世界一樣會轉。但好想你。

我說,我也是。你看到台北的煙花了嗎?

親愛的終歸是時間過去。我們在港邊抱怨無一刻消散的空氣污染,在峽谷裡並肩抬頭看自然的鬼斧神工,愛又是如此玲瓏的工藝,我還不能明確說出自己哪裡變得稍微不同了。只是你總日夜提醒,希望我不憂鬱,希望我作息正常更改我晝伏夜出的習性,是你的壞脾氣阻止我蕪生的埋怨與傲慢,撒嬌吻上鬢角時你說,欸。

我會說,不可以嗎?

你笑笑說,不可以。你不開心就把我甩掉。

總歸是你,笑起來的眼角又令我留戀。令我癡迷。你像是一整篇完整的業障讓我修行,即使你不直視也讓我感覺親暱。

親愛的我喜歡看著你。看你的兩個髮旋你的壞脾氣,我向來不喜歡直視別人的缺點,因為那些缺點往往也是我的。你說,你要賺多點錢欸,你要養我呢。接著又說,你一個字都是兩塊錢。我有些光火,接著又有點沉默,你看見我的盲點我的天真我的自以為聰明,你又摸過來,碰著我的臉你說,怎麼,你不開心嗎?都是你要我看清問題,每天要當一個更好的人。

我們都有許多偏執,卻是這些偏執,讓我學會了吞容。

時常想著,該怎麼形容你。比如你的兩個髮旋,方向不同卻都一樣拙於辭令且不善安撫。髮旋總是越旋越深,髮根初生的扎刺是你的脾性,偶爾氣起來總是很壞,很大,很快變長。總是這樣,你責備我分不清方向。但親愛的。是你有兩個髮旋讓我迷惑,左望或右望,都像旅人彼此尋找,又像鏡子的相互對照。

我想你了。想你的時候,我觸撫自己的後腦杓,想像我也有兩個髮旋同時看山,看海,往左往右,世界都一樣靜好不擔心無處可去。




快樂的時候我卻並不曾忘記,愛有一些事情會讓我悲傷。愛的狀態是,還愛著便憂慮失去,遇見他本來是個意外,生活像一襲荒土那時候,突然有一棵種子落進來,萌生出嫩綠的子葉讓我等著他將子葉舒展開了,等著他行光合作用也令我活轉了,生進光線照得到的地方。在沒有黑暗的地方,兩座城市兩個人,半是迷路,半是困惑。卻如此充滿勇氣,充滿好奇,我們遇見。

那年那週末,見了他,一個恍恍惚惚,飲酒走路流汗的週末。

電影院排隊購票的廊道上灑著水,我看著他額頭滲汗,掏出紙巾,在他前額按了一按。看了電影之後喝幾杯酒,他說一會兒要吃三井嗎,我說,頭次見面我不給人請這麼好的。他說,那下次吧,又像問自己,壓低了聲音說會有下次嗎,哈哈。說了再見,過幾個小時,他說在紅樓,問,來不來?又回到他身邊的週末,繼續飲酒,擁抱,到了新的舞廳,低低地吻。

我們誰也不在乎襖熱的溽暑還有多久。一個晚上,竟像是全世界了。

週末結束前,他傳來簡訊,「我回香港了,你要保重。有空我會再來台北看你。你好可愛。已經開始有點想你。」

有人問我怎會是他?我總記起這簡訊。已經有點想,那時就決定跟了他了。

那是我們在狂喜的心跳中,一直一直期望著的。也因為意外,我更害怕他會意外地離開了,於是我練習,演練那些即將到來的可能。

在愛的時候預習分離,和解時演練爭吵,開始了便預演著結束,讓我們快樂地碰觸吧,讓我再次習練黑暗。像活著的時候演練死。愛著憂慮著,擁有了失去著,像看盡了花開,練習踩過凋零的春泥。

彷彿在健康時演練疾病,相愛時練習毀滅。

一張床,兩個人,我練習側睡。練習枕著手腕,駕馭脈搏它暴虐的旋律。我醒過來,看著他僅有沉眠時尚稱溫馴的側臉,鬢角剃得非常俐落,他薄薄的唇在薄薄的夜光裡,半闔半張,半是明滅。令我有一種衝動,想要吻他。這一吻下去,誰也沒醒來。像是發著一個長得醒不過來的夢。

我想,這樣也好,世界都是給我自己的,同是祝福,同是咒詛。

時間是我們最甜美的佔領。這麼幾年,是我甘願把賸下的生命都押給你,把港與盆地都押給你,把未來押給你。

我們便齊聲老了。


  *


親愛的,已經養成了太鮮明的慣習。我們在白晝通信,在夜晚傳送簡訊。我仍不禁要比較此時此地兩城的差異,我們慌亂辯證的,好與壞的,體制與系統,建設與破壞,我說,我說那樣也不錯。終究是我憑藉著一切能見不能見的光影,我在巨碩的空中苗出了你航班啟程與回歸的路線,我只是想同你說,我思念你。

曾經我為過往的他們所寫就,篇篇章章抒情的頌歌我只是就寫了我說,時間足令人自一切傷害復原療癒,從所有的傾斜當中找回生命的準衡。但可能不是的,我的療癒都是為了你。為了不後悔認識你,為了渴望更長遠的時間像條河把我們送走。

為了你,我是變得更成熟或者更脆弱了?

親愛的。當音樂開始時,你看著我。

當音樂繼續,我們跳著舞,架著手肘,排開了那些擋著我們去處的陌生人,像是絲毫不在意他們一般地吻。像每一對戀愛中的人而我像一部歌劇當中亦正亦邪的主角,我的成長是你帶領我認識人們賴以生存的現實,提點我注意的狡猾險惡,當音樂結束時,我仍因為你,而感覺安全。

同時,我的脆弱也源於你,我害怕想像自己未來如果失去,那麼,我是否又將成為一個人了……

此時此刻台北又是雨後初晴,一切緩慢美好。

於是確知了愛。愛是,當我談論你,是愛讓我變得溫柔,變得軟弱。

當我一再演習沒有你的場景,像你只是少看了我一眼也令我憂懼。親愛的。是透過那些一再失去的夢境,我才確知自己有多麼恐懼那即使只是一丁點的,「我們總有一天會分開」的可能性。因此,當我回到這個世界,在現實裡,我會握住你的手,我會緊緊抱住你,也請你不要輕易地離開我。

今天你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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