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崔舜華詩集《波麗露》
「成人之後
我對世界毫無戒心
春天來時,爪上的傷痕總是發炎
金色的膿血滴落地面
泥濘裡
開出碩大的杜鵑」 --〈一生〉
舜華寫詩,我也是。舜華日益清瘦,像她的詩句,不知怎能負起種種交纏糾結衝突與拉扯,但世界著實很難,便讓她顯得簡單。她寫了超過五百首詩她準備出詩集了邀請我給《波麗露》寫序,當時我一口應允了,卻更該問她--我怎麼能夠?聚首的時候我們甚少談詩,慶幸在酒食煙霧裡的一個個夜晚能令我們齊將白日的疲憊褪盡了,勉力帶著各自的釋然各自回家。
那光景常是生活的罅隙,在露天的酒吧我們飲了一杯又杯酒。然後,我趕赴下一場酒攤有時我們同路往城市之南,有時候我跳上計程車而有時誰來載她,城市明媚的夜色罩著酒意薄醺,搖曳像豐饒的海。
舜華寫詩。她請我給她的詩集寫序。
認識舜華的詩先於她的人,在網路論壇,新聞台,讀她寫,「那裡展開道路,你來之前/新的磚石鋪就,新的溫差/令敏感的女性輾轉難眠/我在眺望,焦碌異常/你來之前,我忙於濾清上等茶葉/剪掉透明的指繭」〈你來之前,我的忙碌〉,一度猜測她的人應該像她的詩,清瘦,繡金,時有細節豐滿而輕盈。
若要我為她寫序,我能找尋個合理的切入點,或許從女性詩學談性別的傾斜,或從中文系的傳承與流變談她詩中意象的篩揀,我能耙梳外在的條件因果與敘述,若以這些寫序,都成立,都簡單,但並不能夠。並不足以說明她的詩,她的人,更不足以為一本書,成一篇序。理當要完整照顧一本書的層次,我幾度下筆又刪去,先擬了草稿,一夕醒來重讀她的詩行,卻驚覺我的序文竟沒一行能用。
這讓我躁慮地翻看星相是否正逢月空亡。是她的詩令我顯得迷信。
「像一臺播放呢喃雜音的點唱盤
失去音樂,也許覺得還好
還能一步步向上拾階
還能專心,問一句話
燃一柱香」 --〈信神〉
詩是人生當中難得的雪景,好詩,卻更像是把火,將綿密的雪原給全數燒融。
她寫詩。如絲綢般披開如雪如浪的詩,想起我第一次見她。
那是《2009臺灣詩選》的發表茶會她戴頂白色毛帽絨絨的頭頂,長靴蹬著會場大理石的地面把所有人都變成馬,於是我閃躲。遠看她清冷的薄唇非常像她的文字,「使用精瓷茶具沖泡雜穀麥片時/從肩膀脫下純棉白色睡袍/任其掉落於遠東婦女的手織地毯上時/……/思考關係,以及彼此關係間的關係」〈你那麼帝國主義他那麼病〉,但之後,卻明白了舜華的詩不是姿態,而是不確定的姿勢之間,一再的轉換與詰問。詰問怎會在行走時愕然失去了路,「曾如霧中降下的雨/刺啄我朦朧的感官/及其它容許被言說的形式」〈行走時失去了路〉。
清冷的荒原,卻充斥聲光燈色,一個怎樣的時代讓我們喝乾一杯再乾一杯,沒有答案。還是問,越繁華就越是寂寞。
是繁華,讓愛充滿毀滅。
時代的改變無疑讓我們這代詩人再難專事寫作。於是打開城門放生活進來,磨耗了,於是尋求愛的慰藉,放任隻獸啃噬我們的血肉。她換了幾次工作,我們接著談生活的艱難,相應於背叛與照護的種種音色我們飲酒,食麻辣鍋,撈出幾塊鍋底鴨血豆腐食畢了就大聲碰杯,笑中帶淚,譏嘲彼此的順利不順利。生活與愛無疑是她詩行間透露著的,艱難的本質。
生活的安定不安定,愛恨都是信任不信任。猜疑與憤怒,溫柔和依靠,背叛與照護,愛起來她寫「你衣著簡便/體魄康健/耕作勞動時帶著知更的機敏/我在屋內捲菸,斜倚床沿/用親手採集的棉與麻/編織秋天輕軟的風景」〈九月的時候我已深深愛上你〉」又揭開愛離去後徒留的傷口,有的已經結疤更多則不。
當舜華說起信匣裡曾不斷傳來惡意的簡訊,我試著聆聽她內在激烈的尖叫與碰撞如她在風中會有一襲亂髮,那些壞的主管壞的情人,一日起始一日終結,無詩無歌的時代開展了日常生活的無歌無詩,我們掌心還有酒一盞,還能慶幸我們「彷彿就此釋懷過往/你那麼帝國主義/他那麼病」〈你那麼帝國主義他那麼病〉。慶幸自己還能愛,但愛為什麼總是帶來傷害,讓人不安,為什麼,她的詩貼得身體那麼近,最後卻必須發現愛到極處並不生恨,卻是再不能愛?
「把左手反縛背後
成為一把鎖,鎖起脊椎
鎖起開放的身體
鎖起淫逸、不安的戀情
……
是三月的櫻桃
唯恐被摘取而終日惶慄
唯恐被愛
而一生不安心」 --〈安全感〉
和舜華相比,想來我算是生性樂觀到無可救藥的那種人了。有次,在手機上的對談我這麼說,「我們都曾受過傷害。無論嚴重不嚴重但總是會好起來。」她則說害怕自己無法好轉無法抵抗,她接連問了幾個為什麼她問。問了但沒有答案,怎麼會有?眾多傷害的線索,折磨的細節,苦痛的黃昏與自己負重的整個晚上,連續發佈了幾則自棄的訊息我打電話給她,但不能幫她承擔一個世界墜落的試煉。
幸好幸好,那些都成了詩的原點。若沒有了詩,生活會是甚麼?
這問題我們都想過,但不敢問。甚至不敢設想,所以持續地寫詩像飲酒抽菸餐食間,舜華不斷拿個小杯斷續吐著口水的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她吐出了可能有三十西西我想那是靈魂和甚麼的中介物。而詩人難道不是世界的中介物嗎?一個詩人她活在豐饒的時代「
大量的物質,雕花精瓷/供應每日清晨/一刻鐘的自我輕賤」〈閉居者〉,「將久病的肌膚寫成了字/嵌入淺眠的掌紋/若你碰觸我,便可閱讀」〈六月〉。
吐出絲,寫成字,經年累月於是有了這冊《波麗露》。
「有如南島未降的鵝毛細雪
給予世界一點細節
我們感到缺乏主張
因而想罷了手
因而想回頭張望」 --〈十二月〉
讀舜華的詩她明顯是個好的詩人,讓我閱讀讓我發著熱度意圖抄寫。抄寫〈煉人絮語〉,抄寫〈我的夢重疊著他人的夢〉每一個細節她縫補她錄記,她寫下的所有事物,生於傷害、煉於烈火,卻生成了彩石,她騰身飛起,補滿我們蒼白的天空。
若女媧生在當代我想那就是她。
「為什麼生存是容易而/艱楚的?容易得/像過敏時草率丟棄的噴嚏/艱楚得像一夜爭吵後/伸出手臂/挽留掩門離去的愛人」〈我心中的瑰寶〉因為目見這生活當中無盡蔓延的細屑與破碎,感覺無可奈何但仍戮力將之縫補;因為堅信世界的美善,堅持對愛的信仰能補滿了天空遽然張裂的破口,「在重修五次的課堂上/你提問--為什麼/女人有知更鳥的咽喉?/為什麼做愛/適合在仲夏時節/一場淫蕩的雷雨之後?」〈我心中的瑰寶〉發問然後復原,堅信痊癒的可能,遂日日煉石,以詩補天。
於是在《波麗露》的最後一行,她寫「最後你說:/繁/轉瞬間,愛人的眼睛/萬花盛開」〈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我必須這麼說--盤古闢地,女媧補天;世界因盤古而生,但無女媧,就不可能真正完滿。在這一切善美均近崩壞的時代,愛情升起而又覆滅,幸而有詩,在天空崩裂之時將你我守護。
舜華的詩無疑是備受期待的,而我更願意相信,她就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女媧。
-崔舜華詩集《波麗露》台北:寶瓶(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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