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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9, 2010

〈Love is Four-letter Word〉


──序羅毓嘉《嬰兒宇宙》/陳芳明(政大台文所所長)

  嬰兒初生,宇宙垂老;嬰兒純潔,宇宙蕪雜。啼聲初試的嬰兒挾帶龐沛的淚水與音量,那是面對陌生宇宙時必須鼓起的勇氣。羅毓嘉帶著他的第一冊詩集登場時,就像一個嬰兒降生在複雜的宇宙,音色十足,頗具信心。詩集命名為《嬰兒宇宙》,顯然有其微言大義。嬰兒至小,宇宙至大,暗示一個無邊的空間可供追逐。意義可能又不止於此,如果這個宇宙屬於嬰兒,一切事物都必然是新生,則詩人便擁有權利重新定義他所賴以生存的世界。

  這是一冊情詩集,懷有嬰兒心靈的詩人,決心要為自己的情感設計命名,他以雄辯的愛要與這沈重無比的世界改寫契約。至少不再揹負傳統包袱,不再逃避社會歧視;他以熱情,以勇氣,以過人的信心,簽下一份和而不同,或同而不和,或又和又同的全新契約。他的詩要讓世間知道,愛情襲來時,不是接受,便是付出,無需耗神抗拒。

  動人的嬰兒心靈,容納在誠實的語言裡;以一種愛你入骨的表達方式,毫不遮掩內心的激情、熱戀、歡愛。異性戀世界不能接受的敗德之愛、頽廢之情,在嬰兒宇宙裡都得到容許。嬰兒族裔裡的詩人,從來不想與這個社會吵嘴。在他自主的生命中,建立一個互不侵犯的法則與邏輯。在那裡,並不存在任何不道德的規範;不敢愛或恐懼愛,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詩人並非沒有抗議或憤懣,面對被剝奪的歷史發言權,他儲存足夠的語言與想像,糾正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傲慢與偏見。〈恐怖時代〉這首詩是罕見佳構,他藉金字塔的隱喻,指控傳統成見堆砌得極其宏偉,在金碧輝煌的謊言裡,有多少人遭到貶謫,有多少人受到驅趕:


蕈狀的花開了許多許多次,
被鞭笞許久的人,找不到曾隷屬的村莊。
半座金字塔高的蔭影,覆蓋我們,我們睡在谷底。
算盡千萬日光,
只為築起那碩偉、龐大、別人的夢。


  別人的夢看來是那樣碩大無明,被鞭笞的族裔則又是何種下場?


我們拿血管編成花環,給裸體畫上斑紋,
任黏菌攀上我們的眼睛
假裝自己穿著不存在的襯衣款式,
好像演一場舊式的戲劇。


  在我們與別人之間,是一道寬闊河流,完全不容涉渡。被隔離的族裔,失去歷史認同、國族認同、性別認同的權利。他們可能需要偽裝成仿冒,但是,所有的保護色都只停留於表面。相對於金字塔「蕈狀的花」,我們這個族裔只能「拿血管編成花環」,只能在「裸體畫上斑紋」。強迫自我去認同別人,不如重認自己之「同」。環繞在生命中的國族、性別、歷史,都是層纍造成的霸權論述,其中富饒著特定的沙文主義與文化偏見。所謂傳統,無非就是把不同價值觀念者視為異端的一種脾性。

  異中求同,是多麼困難的一種文化;同中存異,是更加困難的一種挑戰。詩人反覆求索的,只能選擇同中存同與同中求同。寬闊宇宙能夠接納族裔的空間是何等容仄。在二十歲那年,詩人寫下如此悲傷的詩行:


我像一隻鹿望著
草食豐美的水畔漸遠漸小漸遠……
──〈二十自述〉


  他與他的族裔被驅趕遠離廣邈的草原,嚐盡離群索居的落寞滋味。二十歲的少年,一夜之間被迫成熟,看透人間的虛假險惡,唯一能夠信守的,只有他的族裔:


我們在早晨共飲一杯牛奶
同洗一條內褲,分辨污漬裡相異的路徑
──〈分裂〉


  高度的象徵手法,精確點出詩人生活的痛苦與歡樂。〈分裂〉這首詩的副題是:「寫給另一個自己,我所親愛」,暗示了詩中既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分裂可能是分裂,也可能是結合;既是鏡像,也是幻像;既是現實,又是想像。詩中的思維、情緒、哀樂,充滿各種可能的辯證。在正、反、合的演出中,始於一人,終於兩人。其中暗藏無數的自我,也襯托出無數他者。那種無盡的延伸,是複數的辯證之愛:


我們背對背,浸坐在汗濕的浴盆裡
伸指摸索彼此的皮膚
脊梁,和肌理
回顧體表共同的皺褶
洞見疤痕鋪排隱然的章法
──〈分裂〉


  這一幅圖像,是一個人,或兩個人?如果是一個人坐在鏡前,姿勢自然是背對背。如果是兩個人背對背坐在一起,不也像極鏡中映照?詩行中的「回顧」與「洞見」,高度富於性的暗示;說得很少,卻已道盡一切。詩中相當哲學地如此提問:


我們,我是說我們
能否同時是兩個人
到底是誰在追趕誰的人生?
──〈分裂〉


  多麼令人困惑而又苦惱的自我告白。在另一首詩裡,詩人再度提出自虐式的問題:


我不是一個男孩,
但也不是一個男人
您可曾在鏡中尋找過自己陌生的背影?
──〈阿姆斯特丹〉


  詩中出現「您」的尊稱,顯然是輩分較高。我汲汲追求的,是鏡中的自我嗎?那位年紀較大的男人,一生也這樣追求過,現在則輪到年輕的「男孩」或「男人」從事同樣的追求。

  族裔裡的愛情,有時過於接近色情,卻不淪於淫穢,反而滲出一種哀傷與一種歡愉:


若我肢離你時你是寂靜的,雨後的樹木皆綠著。
認清尋常給你胳肢發笑的胎記,
握著你的手指,細數骨節並模擬各種折屈,
我喜歡在更近更近處,再聽你彈支小曲。
──〈肢離你〉


  這是抒情的頌歌,又是告別的輓歌。肉體的結合與分離,意味著靈魂的再生與死亡。肢離當然是交歡的結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喜悅與悲涼辯證地交互出現。詩行中的文字,是一種極其私密地互認。在生生死死、又生又死的時刻,愛情是僅有的見證。

  羅毓嘉是一位充滿信心的詩人。對於自己的性別取向,以及自己的風格方向,他有果斷的抉擇。語言上,不時可以看到前輩詩人的影子;早期如瘂弦,近期如羅智成,都以不同的語法在詩行中出現。二十餘歲的年輕寫手,仍然還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型。但是,這種現象全然不令人擔心。他的創作慾甚熾,生產力極強,總有一天必能開闢出羅氏詩藝。

  詩集中極具企圖心的力作〈不和諧音喉唱:二部和聲〉,似乎也難擺脫商禽〈用腳思想〉的影響,卻也無妨。這首長詩,以上下雙欄的形式同時進行,自然寓有鏡像演出的意味。無論是象徵與句法,完全不遜於商禽。這是值得期待的詩人,正在上升,還在上升,不斷上升。詩集中可能負載過多性愛的意涵,那種寫法,正好彰顯他勇於嘗試,也敢於實踐。愛情的交歡,即使是胡言亂語,即使是充滿髒話,無疑都是洗滌的過程。Love is four-letter word.(愛即髒話),旨哉斯言。何況這冊詩集寫得如此聖潔,經過每首詩的施洗,靈魂都獲得淨化。嬰兒的宇宙,宇宙的嬰兒,隨著詩集的誕生,被貶謫的族裔在詩行之間都將得到淨身救贖。



2010.6.30 San J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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