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對西門町的第一印象,是許久以前某次過年,聽說姑姑帶姊姊去看東方不敗的地方。悶得發慌央求著要同去,媽鼻孔出氣說你才幾歲,跟人家去什麼西門町。又轉頭過去對爸說話,看你小妹,怎麼帶孩子去西門町那種地方。啊彷彿是那妖都臺北最陰森魔魅的叢林呵西門町,那種地方。姊回來以後,少年不免追著問,好玩嗎好玩嗎?
人超多,多到不行。還有呢還有呢?
看完電影,就沒有了。
西門町有些神祕有些遠,國中時代是從士林搭304穿越半座臺北城的距離。班上總是第二名那女孩在數學課傳了紙條過來問,要不要去看電影,傳回去問說哪裡?西門町吧。好啊。藏不住的興奮雀躍,注意不到數學老師繞過來,手中課本捲成一卷拍在頭頂--上課、專心!
國賓戲院有據稱是城市裡最具臨場感的聲光效果,少年少女斜倚在彼此的肩膀上就同陷入黑暗,齊在那兒看了幾場電影。看過什麼早不記得了,只是黑暗之前之後,西門町街頭飄散的氣味,和少女的掌心合而為一,好像國賓戲院淡藍色布幕上打印著明星花露水,童年的味道蒸騰出來,是戲院後頭山東刀削麵吃得滿身大汗,又再旋身進入萬年大樓,冰宮、湯姆熊、模型店、水果攤。萬年那台出氣筒遊戲機,供人打擊的軟墊早已露出破敗的內裡棉絮。少年少女繞遍整座西門町尋找每一台最新款式的大頭貼機器,鏡頭前的笑容甜美不可勝數,只是臨至分離時刻,還是剩下兩個人的相互依偎,凝止在大頭貼狹窄的框框裡。
少年進了男孩路的高中後,西門町近了,不過穿越植物園的距離。
無論晴雨,炎炎夏日或者凜冽冬季,某些下午,只要不想上課,穿著制服的少年和同學們拎著書包,一大群卡其色人影下水餃也似地跳出學校矮牆,簡直蔚為奇觀。而植物園是綠,荷花是粉紅。花架是白。有時會想,什麼顏色可以代表西門町呢?比如說午後街頭,怎會有這麼多穿著制服的少年少女,綠色,黃色,白色,卡其色,淺藍,草綠,叢簇成群,並且盛開。段考後更熱鬧些,一個綠衣少女向朋友秀出剛打上的耳洞。
靠中華路一條巷弄裡可以訂做到最貼身,最拉風的緊身喇叭制服褲,絕色影城樓下開了SEGA World,於是少年再少去到萬年大樓。好多人穿起寬鬆的嘻哈服飾,少年的卡其色襯衫裡還是社團活動的營服。難得買一次路邊的烤魷魚回家竟拉了稀。迷上日本視覺系搖滾時,95樂府能買到月之海的演唱會門票,中華路上,二樓的佳佳唱片總會進些少見的獨立樂團單曲,少年戴著耳機,想像自己是彩虹的Hyde,唱著、和著、哼著。
制服下襬總拉出來放在褲頭外,一路上很多憲兵和便衣在看。
西門町又是情侶的街頭,少年也會不經意想起那時身邊也有個女孩,可高中時代,少年和同學們嬉笑著晃過陌生人,大聲說「情侶有什麼了不起,」西門町街頭,原以為熟悉的景物好像變得有些陌生,而他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什麼時候開始,少年漸對西門町街頭總是大聲說話的人群失去耐心,一個人的電影散場,待不上半個小時就覺得耳聾目盲。西門町的版圖繼續擴張,往北,往南,往河邊,像城市在自行繁衍著,而什麼地方也被填充得更加飽和了,他開始學會離開。往西門町前進的路途,也總預言著,離開。Campo藝術節人潮一路往紅樓劇院,然後離開。在KTV包廂裡飆昇高音,唱過整個青春期的歌,然後離開。台北電影節在中山堂的黑暗裡自己掉眼淚,然後離開。買一雙便宜的愛迪達球鞋,然後離開。才剛停妥摩托車就預想著事情辦完離開的時間,西門町變得又近又遠。
直到某次和朋友約在西門町,對方卻臨時撥了電話說不過來了,等待之間,亮晃晃的白日之下無從躲閃。少年這才承認,已經離開那個在西門町度過的青春期,離開很久,很久了。
(2010.07.22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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