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羅毓嘉《嬰兒宇宙》
/李癸雲(政治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毓嘉是個詩人,是個徹徹底底的詩人。
他戀愛,憂鬱,讀書,行走於台北街頭,無一不顯露詩人的氣質。再年輕一點時,這氣質是趾高氣揚、憤世嫉俗,稍年長一點,歷史感轟然而至,而且開始變得,溫柔抒情。
現階段的他,很幸福,很成熟,也很謙虛,不再是「詛咒該死的浪漫青春/詛咒這/唯一的,/比世界末日更高傲的/青 春 期」的數痘少年。相較於《青春期》的女體封面,我訥悶《嬰兒宇宙》將會以什麼畫面來開場?
我總是很驕傲宣揚著,我有一位詩人學生,羅毓嘉。我想他大概在我的課堂上沒有學到什麼,那是我到政大的第一年,因生產而請假了半學期,正處於慌亂與產後憂鬱的不適合教學期。但我們還是打了照面,透過研讀幾首詩而泯了恩怨(毓嘉因想會會不給他建中紅樓獎首獎的人而選了我的課)。私底下的交談養份,遠勝於課堂。那時,我對毓嘉的印象是,他是如此的易感,他多麼容易談戀愛,他的痛好深,他的詩真好。
後來,陸續讀到他各個時期的詩,伴隨著多方傳來的他的近況,他失戀了,又戀愛了,考上研究所了,投了文學獎,碩論寫完了,書獲得補助了,得到新人獎了。這些消息如光影交錯於字裡行間,詩句都有了景深。於是,最近的消息是,毓嘉要出版第二本詩集了,他要我寫個小序。我一向喜歡毓嘉,憧憬著我兩歲半的兒子可以像他,貼心而優秀,但是寫序這件事,自從〈詩大序〉把詩三百給提綱挈領,自己還成為經典評文後,序就輕鬆不起來了。在躲躲閃閃了好一陣子後,毓嘉給出最後期限並寬容的只要讀詩感想即可,標點作註的讀詩雜感?我所知道的毓嘉?似乎親切了不少。
我讀毓嘉,在《青春期》裡感到堆砌,而《嬰兒宇宙》則是淬鍊。《青春期》的深度、厚度、廣度,足以凌駕所有當前所謂的代表詩人,但是似乎缺乏一種人生態度,毓嘉仍在搏鬥、質疑、咒罵、辯證各種形式的存在。當時,我讀毓嘉,是一種陷溺而非共鳴,理解而非感動。詩句侵湧而至,太多太重太雜,讀者要能有同等的實力,才能並駕齊驅。所以要以「一貫的主題」,或「某種語言風格」的慣常詩評來看毓嘉很難,我也懷疑那些匆匆瀏覽就要取得意義之鑰的文學獎評審們,是否能懂這些詩?
「『在描繪一個詩人時,你總會發現一個博物學家。』──羅蘭巴特」(《嬰兒宇宙》〈博物學家的戀人〉),毓嘉的引用,已後設的窺見自己的詩質。到了《嬰兒宇宙》,許多力道仍留存,批判與反思仍在,但在翻動詩頁時,許多窗口都豁然開啟,我忍不住進入並吟誦,「然而,一個缺席的人/該怎麼解釋/時間何以能令我獨自痊癒」(〈找一個解釋〉),詩句和詩句手牽手,邀請讀者一起思考。詩人帶著疑問,以輕柔的語調,淬取生命之沉澱,講天氣,講城市,講人間情感,講書寫,許多風景更加寬廣深厚。面對一位漸次成熟的創作者,我忍不住想看看是否有前行詩人的雕鑄之跡。瘂弦的〈深淵〉所展現的異國風與存在辯證,毓嘉在〈阿姆斯特丹〉裡寫著:「沒有一襲晴朗的天氣屬於我/我的寂寞站在四樓窗口,告訴我/今晚便去掀開紅燈區的珠簾/看某些風景已開始調情」;〈請容許我談論〉:「請容許我談論左邊的腳踝/有一顆痣,容許我不完美/並容許我談論它」,有點夏宇的慧黠與玩世不恭的姿態;一系列的「模擬書寫」如〈模擬市民〉:「在人潮最多的街角張貼布告/兜售情人,或他犯的一個錯/把握時間/同陌生人交談,但不要過份溫柔」,則不免想到羅智成的夢中書寫。
然而,整本詩集讀下來,這些對照都不太準確。《嬰兒宇宙》有自己的身形面相,它有豐沛的意象,它遠離輕盈,它著迷於旅行、愛情與城市,它漸漸浮現一種溫柔卻憂鬱的臉孔。〈許願書〉可能是其中最溫柔的,「願天堂有風,願晨露還帶著慾念的香/願盛裝晏起,願山嵐流轉其他話語/願讚美陌生少年的馬術打原野經過/願短髭/落在美夢正酣的窗前」,這些願,都輕輕柔柔的拍擊語音的合鳴。而憂鬱,「練習道別/練習看無以名狀的風景/在熟習了昨日的各種情節之後/最後一次練習側睡/但不要練習瘋狂」(〈憂患練習〉),則有最微妙的演練,練習不要,因為不要需要練習。
最後我想說的是,詩行間的「你」,這一任意置換的主體位置,讓人充滿想像的人稱代名詞,雖然多處該以情人來對號入座,但是把「你」放在愛情裡太可惜,應給「讀者」這個位置,因為毓嘉所細細訴說的是多麼深沉迷人的話語。「我欲對你抒情,告訴你/最後一隻獨角獸是怎麼死的/敘述牠細心維繫的體態與矜持/在那裡黑夜降臨」(〈新傳說〉),讀者應要坐到保留席,才能親臨傾聽。儘管讀者有詮釋的霸權,愛情,還是這本詩集裡不得不注意到的主題,無法「肢離」的主題,「喜歡你鬍髭不再生長,不再易於刺傷,/若在我肢離你前說愛我……」(〈肢離你〉)。因為愛情,這本詩集的意義如此曖昧,悲傷如此清朗。
我這個旁觀者,偷偷記下了這些筆記,希望毓嘉這個博物學家,不嫌淺薄,並能聽到保留席傳來的,我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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