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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May 27, 2010

〈南陽街事〉


  人們可能依照開設的多數物業稱這兒為補習街,或以稍大幅員的地理範圍,稱之為站前。新光大樓二百四十四公尺,一度引領城市鳥瞰風騷,大亞百貨穩居台北地王寶座,NuSkin直銷小蜜蜂手執壓克力書寫板同路人攀談,填個問卷好嗎?少年少女那時還穿著高中校服,印有xx高中字樣書包以外,可能另背個JanSport或者OutDoors後背包。人們從希爾頓前方走過,從壽德大樓前方走過,從公保大樓前方走過。新光大樓皇冠般的橙色燈景亮了,可沒人抬起頭來,認真看一看它。

  繁忙的城中之城啊。少年背包裡一本本,赫哲數學劉毅英文林清華物理陳建宏化學這些那些補習班講義,正課第八節臨下課前方謄抄了些習題解答,更多留著空白。電梯門開,一個個年紀二十出頭歲男女,胸前掛著導師名牌喊,同學上課證刷卡噢。櫃檯再過去,可能是眼鏡男女翻檢上週作業習題進度,蓋章簽字認證。嗯,這幾頁怎麼沒寫?

  上、上禮拜、社團有點忙。

  比如說週日社團活動,該是放假的時間仍回到城中之城。身穿義工背心,少年少女的配對抱著一隻印有某某基金會救救三種人的透明壓克力箱,發票勸募。換得公共服務義務勞動時數。或小大人似的,辦起康輔活動專給國中生參加,雖然地點可能在台大政大師大分部,總要有人大冒險,爬上新光大樓前的石獅頭頂,喊某某活動集合嘍--

  噯究竟是在忙什麼呢。

  最忙碌可能是補習街後巷,那一陣列的食肆,鎮日冒著膩白油煙水氣,雞排加炒飯四十五元,三樣配菜一樣肉五十元,榨菜肉絲麵四十五元,餛飩麵五十元。大四方蛋餅。上海生煎包。麵線羹。噢少年永遠記得某次那個假想敵男校的白目,他帶了什麼去赫哲你知道嗎?臭豆腐,拜託那是可以拿進冷氣循環中央空調密閉室內的東西嗎?哇靠!傳奇茶坊。冰冰蒟蒻。歇腳亭。邱媽媽。亞蘭德倫。關東煮。加熱滷味。館前路麥當勞,無視整排整列等待點餐人群走到櫃檯前咧嘴一笑,亮出一雙手心虛垂,說嗨,我想要點一、串、香、蕉。

  無賴!

  真正是百無聊賴呵。

  台上講課那人,彷彿設定好程式了似的,每演算講解二十五分鐘,就必然會從某道應用題的謎面引申出一個笑話,試圖喚醒台下昏昏欲睡眾生相,或者,將少年們自注視前排某女校學生汗濕透顯內衣的綺想裡頭,魂兮歸來嘿。欸你們為什麼永遠不坐在自己的位置?蠢啊你,這叫做補位,補位你懂不懂?那兩個缺席座位,前幾禮拜少年之一鼓足勇氣傳了紙條過去,這禮拜兩人連袂地來,刷過了卡又一齊偷偷摸摸從安全門,溜了。

  但能去哪,城中之城那麼丁點腹地,唱片行還興盛,補習街周邊就三五家。玫瑰大眾佳佳光南,挑的倒都是差不多流行的品味。青春期的歌唱就唱了彈就彈了,每到夏天我要去海邊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等待我無時無刻在等待哪一個人愛我將我的手緊握……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樣夜裏的寂寞容易叫人悲傷……

  後來,乖乖留在課堂那少年,手機在抽屜傳來規律振動。那頭語氣哭喪說幹,分手了啦。少年問了你在哪裡?便也從安全梯悄悄遁逃而去。又更後來,少年為了國考為了GRE再次回到補習街,這才知道易主的大亞百貨賣起最新潮的手機筆電,抬頭,總感覺新光大樓似乎沒那麼高了。補習完更晚的時辰,食肆都已歇息,街道溝邊一隻隻肥碩大鼠蟑螂穿行,真正已是城市的夜了。



(刊載於2010.05.27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y 26, 2010

男柯一夢夢紅樓


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論文口考講稿
男柯一夢夢紅樓:西門紅樓南廣場的「同志市民空間」

指導教授/畢恆達
研究生/羅毓嘉



  如同我在大綱口考時所報告的,這份研究的發想,起源於我個人的同志社群經驗。我試圖探索紅樓廣場作為一個與以往台北同志空間迥異的空間,除了成為這一個世代男同志都會生活的重要場景之外,它如何使得人們的社會生活產生了各種不同層次的改變。本研究透過Mike Douglass分析城市市民空間(civic space)的理論架構,所欲釐清的是,若城市文化的實踐與治理,必須要有適當的地方來使之發生、成長,並導致改變,那麼在紅樓廣場上,這對當代台北男同志而言至關重要的「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又將帶領當代台北男同志文化的發展,前往哪裡?

  在爬梳了關於同志空間,消費文化與認同政治等幾個與本研究領域相關的文獻資料後,本研究的問題意識與研究問題如下:

  「作為同志空間,紅樓南廣場的商圈是如何形成的?此商圈的使用現狀為何、面臨怎樣的潛在困境?同志消費者在該商圈的行為,與其社會/文化認同有何關連?又與其他同志空間有何異同?該空間是否提供了同志個體與市民社會串聯、溝通、與合作的機會?該空間對於台北地方同志文化的演變過程,造成了甚麼具體影響?又是否促成了同志文化與異性戀社會的對話,造成社會風氣的轉變?未來,紅樓廣場提供的市民空間,又將有何種可能的發展?」

  為了解答上述的研究問題,我將深入紅樓廣場進行田野研究。

  針對消費空間的質性研究方法,向來有著符號文本分析與消費者民族誌兩種主要的路線之爭。這兩種路線的各有優缺差異,前者著重於解讀消費環境的地景與社會運作對消費者主體的影響,卻將消費者主體視為受到消費空間設計者、業主、與社會關係的建構對象,主體無法充足浮現;後者聚焦於消費者的主體經驗、決策歷程與社會意義的產製過程,儘管強調消費者的主體意識,但分析者可能落入「消費者個人意義層次」的困境,無法深入對消費空間進行批判式的解讀。

  本研究試圖檢視個體在消費空間/市民空間中,如何藉由消費行為與公共空間的主體展演,凝聚社群感並彰顯、強化其認同,並探討社會風氣是否因此而有所轉變,因此同志作為消費者/行動者的主體性絕不能偏廢。在此同時,本文關注的論題也包括了空間建構與主體再生產的相互關係。基於上開理由,我將研究方法分為觀察法、深度訪談法、以及檔案研究等三個部分,希望能夠避免單側重於民族誌法或文本分析,而可能陷入的困境。

  觀察法部分,除了觀察店家的空間靜態佈置,解讀其打造同志消費空間的策略與成果,在論文寫作的田野期間(二○○九年一月至七月),我將進入田野進行觀察的時間點略分為週間與週末,與友人一同前往紅樓南廣場進行消費,每次約進行一至二小時的觀察,並紀錄同志社群/個體在紅樓南廣場的空間使用行為,包括活動基本特性、使用分布情形等等,據以檢視消費者之間、消費者和店家互動的模式,以及同志消費者在廣場上所操演的符號與文化意涵,作為與訪談相互補充的田野資料。

  市民社會治理與社會變遷之連結,日漸內化於各部門日常行止的同時,這層連動關係,並進一步牽涉到市民空間乃是自主生成、被提供、抑或是自現存的公共空間中「解放」出來。本研究透過半結構式的深度訪談,分析紅樓南廣場作為一個市民空間,帶動社群文化變遷的種種可能。然而,在紅樓南廣場的物理空間與同志文化的構連關係中,主要的行動主體固然乃是店家與消費者,但思索市民空間的結構性意義,本研究不過分強調店家與消費者角色的主體性,亦試圖檢視政府單位與制度,分析紅樓商圈形塑過程中各方力量的為與不為。訪談對象包括店家負責人(共四人)、消費者(共十六人)。將募集受訪者的方式分為三部分,互為補充,以期顧及樣本可能的多樣性。

  另一方面,同志文化作為庶民生活的一個旁枝,卻時常不被看見,或不曾化為書面被披露出來。被忽視、略過的部份,總是比人們所知道的要多。因此紅樓地區同志的社會史,潛藏於稗官野史的部分勢必要經過挖掘--幸虧網際網路在二○○六年時早已普及,同志文化又向與網路密不可分,因此當代同志在紅樓地區的活動紀錄,或可由部落格/交友日記等處發掘,以期得到最貼近同志個人自我表露的文本,作為補充用的二手田野資料。





  從上個世紀七、八○年代以降,台北同志在西門紅樓的活動歷史由來已久,儘管是尋求肉體寬慰的所在,精液體液的血脈源流見不得光,但戲院裡飄搖迂迴的身影,倒是不曾真正缺席。那時網際網路尚未普及,新公園與彼時淪為二輪電影、甚至色情小電影播放場所的紅樓劇場,可說是台北、甚至全台灣同志的尋春獵豔之地,在其中尋求寂寞解放的出口。九○年代,紅樓地區的商業與文化活動幾近停滯,成為中老年同志出沒的場所,一九九八年紅樓封樓,同志的氣味與聲音似乎從紅樓周邊靜默了……建於一九○八年的紅樓劇場一度風華絕代,當二十一世紀初啟,它卻由於都市成長與商業中心幾度轉移,在與新環境競爭、共存的壓力下,幾乎要遭人遺忘。

  一九九七年紅樓戲院熄燈歇業,一九九八年西門紅樓封樓,男同志的身影四散轉而繼續向三溫暖、酒吧、網路等處現身、或不現身,這是台北男同志在西門紅樓的歷史斷代。

  直到二○○六年二月,南廣場的第一間同志咖啡館〈小熊村〉在成都路10巷57號開張營業,西門紅樓恍然長夢初醒,這則斷代史才又獲得續寫,直到今日。

  紅樓廣場位於西門町鬧區與邊陲橋接處的地理位置,原本是幾乎要被台北遺忘的邊角,〈小熊村〉將網路家族實體化的嘗試,佔西門市場火災後一片蕭條的天時、口袋狀廣場緩解同志曝光出櫃焦慮與位置鄰近加州健身中心的地利、以及熊族渴望擁有一專門次群體空間的人和,無心插柳柳成蔭,意外集聚大台北地區的男同志,在西門紅樓南廣場來去,或外顯、或迂迴地在此地現身。經過三四年發展,戶外咖啡座與酒吧的叢集,創造出有別於以往男同志在室內消費飲酒、在室外開放空間「釣人」的社群空間形式,進一步帶動提供同志文化相關消費活動品相的店家逐一入駐南廣場與其臨固建築。廢墟新起,儼然是台灣第一個同志商圈正在生成。

  紅樓廣場的地理態勢,對同志形成一相對安全的集體現身場所──反過來說,無意「闖入」紅樓同志商圈的異性戀,也因為此消費場所的開放特質,而得以從另一角度「觀看」同志並進一步與同志社群互動,有助於促進不同性別文化間的價值流動與交換,進一步邁向LGBQT與異性戀族群的和解與共生。這種集體現身/出櫃,對初探索同志身分認同的個人來說,提供一明顯可見的「社群」供想像與對照,此一有別於媒體長期再現之男同志骯髒、放蕩、墮落形象的同志社群「日常生活」,在紅樓商圈實際呈現出歡快、繽紛、熱絡的互動氛圍,乃是建構同志空間集體認同的關鍵所在,也成為破除媒體再現同志污名的關鍵啟始。

  在「認同」之外,廣場上來去的人們,也各自有著差異存在。

  台灣的同志文化,無論在社群語彙、生活模式、以及漸與商品消費靠攏的身體與文化展演,乃是受到美國、日本、以及中國傳統價值多方形塑的「混雜」成果,談論在地同志文化的演變歷程,實不能從單一面向武斷、直觀地指認追索其源流。由於網路傳播的發達,資訊交換的速度大幅上昇,同志國際旅遊又漸趨頻繁,同志社群得以跨越國界,「借用」外來語彙和文化概念,並進行在地化的文化協商與內涵蘊養,凡此種種,也都成為了當代同志「生活風格」操演的一部分。由於「同性戀」概念是個「進口詞彙」的先天架構,台灣同志與性/別多元論述,從根本上便無法徹底脫離搬弄西方論述的困境,甚至在身體形象的美學追求、性慾文化的素材與使用,也多半依附西方的文化觀點,使得台灣同志無論在論述或主體認同上,都陷入了後殖民的「多重衣櫃(multiple closet)」中,同時受到地方文化傳統與外來文化論述的束縛。

  以熊族為例,紅樓商圈集聚「熊族」興起,營造出「台北熊族」的集體露出氣氛,透過不斷往復來回的性/社交實踐,落實台北熊族文化的定義與反思,也串連了所謂主流社群和次級社群對話的空間,造就了「熊族」的身體意象在「非熊/主流同志」社群當中的溢散。台北男同志的主流社群開始吸納了原本只屬於熊族的身體美學觀點,即使不是熊,也可能以「仿/類熊」的身體操演模式向熊靠近--即使這種「身體」,依舊與「熊族」身高減掉體重的數字要小於一百的巨碩體格相距甚遠,卻在台北同志社群中,創造出一種有別於九○年代流行「都會美形男(metrosexual)」的全新身體標準,如同林純德所述,熊的定義已經「隨著種族、地域、性/別上的差異,再現為多重權力爭戰場域」。

  在紅樓廣場所大量「露出」的身體樣貌,是表現自我符號的第一道戰線,在男同志文化當中尤其明顯可見。在同志空間內,身體成為釋出訊息的媒介,服飾、裝扮、言行舉止、乃至語氣聲調、皆必須經過精密的調整與控制,是男同志對共存於同一空間中的「不特定他者」相互協商並交換資訊的籌碼。在這樣的資訊流通中,男同志會因為特定的身體展演而得到他人的評價,然而,弔詭的是,受訪者也都表示了這「評價」似乎無法對等地被「展演者」所接收,鮮少導致男同志之間進一步的互動,唯有在特別活動與「常時」不一樣的互動情境,空間中的動能才得以提高,縮短人際距離。





  然而,在歌頌一個「同志公共空間」之浮現的同時,仍然要回過頭來,以「紅樓南廣場作為同志市民空間」所面臨的困境。除卻政府對同志投注於此商圈復興之心力的視而不見,以及多頭馬車一般,分屬於市場管理處、文化局、與台北市文化基金會的公共治理權屬,乃至於產業物權的分割,這些齟齬並無法阻止同志長期在此地耕耘,透過紅樓廣場的空間形式和互動模式,將它塑造為對當代台北男同志而言具有屬地感的同志空間。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形塑紅樓南廣場為當今樣貌的最大宗力量,仍然是來自於消費文化。

  當消費文化將個人認同構連在對產品、服務與時空的消費行為上,性別認同政治的「展演」開始奠基於消費力的差異,個體在展演與生活層次上更加分歧。以紅樓南廣場的案例來看,這種差異不但是同志社群內部次群體的「認同符號」之所在,更由於階層之間的斷裂,隱微地生產出同志社群內對老年、青少年、娘娘腔、愛滋患者等更弱勢族群的割裂與次級壓迫。必須指出的是,消費從來不是解藥,看似因為消費而得到的自由,仍然受限於產品與符號生產者所提供的「型錄」,當部分男同志欣喜於自己在紅樓廣場上展演嬉笑的「自由」時,其實是無視於社群內仍有更需要關懷照護的次社群,因為資源的匱乏,因為缺少文化資本與商品資本,而被視為「非主流身分」,不被重視。此處,指認出社會運動與社會工作的內涵,事實上乃是扞格於消費文化的困境,會否再次讓同志社群意識到,消費主義沒能真正帶領我們到達任何地方,其實前行之路仍有「絕處」存在?

  延續本研究的論題,我們有了過去,有了現在,那麼未來呢?紅樓廣場作為一個市民空間,究竟是為當代台北的同志社會史帶來了解放的契機,或者是造就了世界太平的假象?

  同志們還需要戰鬥嗎?

  正由於「真實生活處境才是活水泉湧之處」,紅樓商圈若能不只是一個安全的地方,而能夠提供男同志生活當中實際需要的社會照護與教育功能,進一步為長期以來受到壓抑與漠視的男同志社群開拓自我賦權的能力與機會。然而以現狀看來,作用在紅樓同志商圈的力量,仍以文化力量--更精準地來說,是消費文化--為主。政府在商圈發展的過程當中徹底缺席,或只是意在言外地「做做樣子、抽抽血」,至於非政府組織想要做點什麼卻不得其門而入,在這個地方,同志似乎僅能作為「同志消費者」而存在,商家之間的商業競合,也限制了以紅樓為核心推動社會服務與工作的結盟可能。我認為,雖然紅樓南廣場商家的結盟體系在近年皆提供資源予同志大遊行,但此一結盟體系若能進一步強化,甚至在紅樓廣場臨固建築的閒置空間,結合政府資源、商業動能、與非政府組織的社會工作經驗,將紅樓廣場的空間效益極大化,除了解決男同志在社交上的心理需求之外,也透過社會服務工作的開展,提昇台北同志的生活品質。





  暫且不論同志空間的中產階級化和縉紳化,是否敲醒了性別政治運動的警鐘,我認為當今紅樓廣場的現狀,既是對十多年台同志運動階段性成果的回應(一個安全的處所),同時亦開啟了結合消費空間與社會服務的可能節點。

  回到這篇論文的研究問題,商圈的形成與茁壯,廣義地包容了性別社群的展演、認同與差異。作為當代台北男同志社群生活的重要場景,紅樓南廣場賦予了男同志對照、展演、認同的空間基礎。即使這世界還「不夠好」,但不同社群的相互露出、融合與交流,都使得紅樓廣場作為同志的市民空間,而有著兼容並蓄的空間形式,具體回應了社會運動,公共治理,乃至於社會變遷的綜合命題,以一個實際被「生活著」的空間為根基,在日常裡扎根,而我們仍等待著這文化開花,等待這眾人齊心打造的伊甸園結果的日子到來。

  儘管截至目前為止,女同志文化在紅樓廣場仍顯得較為隱晦靜默,但男同志以肉身航行多時,在迷霧之中,彩虹島嶼的輪廓逐漸鮮明。這部同志空間的斷代小史只能寫到這裡,才是二○一○夏天剛開始的時候,男同志穿上了緊身背心和七分工作褲,在夏天燥熱、蒸騰的氣候裡,情節會繼續產出,故事會繼續產出。

  畢竟紅樓廣場商圈自無到有,才不過幾年前的事,當時人們所始料未及的,恐怕是「紅樓戲院沒落的時候,卻是小熊出沒的開始」。

May 22, 2010

〈密西根大街〉


  這裡什麼都有。
  人群如洄游的鮭魚,溯流在金色街廓
  行走與錯身都是表達,他們
  有鱗片各種顏色相異的款式
  大湖在東方安靜地浮動

  沿著環繞成圈的軌道
  人們並不十分熱衷於擁抱
  只是夜暗裡從公園出來的人啊
  繼續他們的歡宴與微笑
  跨過金色巨河到達城市,或許
  他們早已在那裡了
  但也毋須自知。
  那璀璨的哩程,乘馬車俯瞰的人
  踩著慢跑鞋的人
  噢都只是經過--販賣地圖集的店鋪前
  一個女人對著櫥窗望了許久
  在往南北綿延的城市裡,她可不可以
  向另一個方向前進。她思索
  太陽昇起的地方大湖廣袤如海洋

  在一切已規劃完善的路徑上
  人們並不介意稍微離開
  並自他人頭頂通過
  比如說,一個男人
  佇立街角向半個城市展示他的饑餓
  噢他的姿勢彷彿是水中的漩渦
  扭曲了人們的行走與方向,偶爾
  只是非常短暫的偶爾
  會有人停下
  委婉地詢問:
  「您為何不選擇勞動呢?」
  大湖沈默著。在東方暗湧

  水域同鐘聲齊發出洪亮的共鳴
  空氣中浮游著暴雨的間隙
  鉅碩的樓廈,當然
  將投射出等量的陰翳
  狹窄的雨遮底下人們匆匆自四方而至
  有沒有什麼
  比真正的黑夜更黑……

  是月亮剛剛圓過
  人們又再繼續明快的運轉
  犬隻在花園與噴泉裡嬉戲
  噢那條條光敞的路徑通往什麼所在
  大湖醞釀著日出,從東方
  開始將城市淹沒





 
*密西根大街:Michigan Avenue,是美國芝加哥的一條南北向幹道,擁有「華麗之哩(the Magnificent Mile)」的稱號。芝加哥水塔、芝加哥藝術學院(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千禧年公園(Millennium Park)都位處於此,是該市著名的商業街。

May 20, 2010

〈二十一世紀少年〉


  讓我們一起把屬於我們的標誌搶回來吧!

  頭上立馬挨一記老大爆栗。幾歲了,還看漫畫?

  世紀初。百廢待舉,百業待興,這城平地青雲高樓起,地球另一邊,飛機歪歪斜斜飛進兩座樓塌了。不再說世紀末的人們,好像想不出新把戲稱呼這十年。後現代,疲軟軟的語氣,少年學習一種說話方式,伸出手來推眼鏡,一字一句。您能告訴我,什麼是後現代嗎?

  低迷士氣,吹復古的風。美國英雄從沈睡裡甦醒,內褲外穿的是誰?把內褲套在頭上的又是誰?內衣外穿那女人歷久彌新,變成少年心目中的女神,唱片發完,再是全球巡迴,就是不來這島國。算了吧,小島大城裡最風光演唱會場地,從城區移到了城郊,一問捷運有沒有到?沒有。上網訂DVD,爍迷迷過乾癮。號稱巨蛋其實是小鳥蛋,往火鍋裡扔,還是不知道那究竟是鵪鶉蛋還是再製雞蛋。噯,什麼都越來越假,女神照片裡,臉皮繃得老緊。

  肉毒女,肉毒男。名裡有個毒字,還是趨之若騖。唉呀都行的嘛,演藝圈哪個人乾淨?唱我會永遠愛你那黑女人,嗑爆了,全身上下就一雙翻白眼睛,特雪亮。瑪姬張也在電影裡演,髒手髒腳往臂彎裡打針,電影情節最後母愛樂勝,回歸清潔人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麵店裡電視哇啦啦,某女藝人疑似嗑藥又被抓,一桌圍著兩三個短髮抓得刺扎扎,白衫黑褲,粗框眼鏡,一看知道保險業務頭也不抬說,幹怎麼又是她,毒后。

  過一陣子,說驗出來古柯鹼。

  這回眾人頭抬起來了,幹,她哪裡弄來的?

  煞死的初夏,口罩底下看不出誰哭誰笑,疫病時代好簡單可以變成數字。八十三人死亡,共造成約十八億美元損失,變成數字,螢幕上的報表上的,搞得島國哀哭,悲憤,哭完又笑,吃到飽越開越多,好像總吃不飽,還是復古追溯上個世紀四零五零六零,經濟起飛前?拜託。華航嘛,飛機又不知道摔掉幾架。這裡那裏,街頭巷尾哪戶走了人,一排藏青色阿婆神出鬼沒從哪裡冒出來,列隊進去,誦經整晚,善哉善哉。

  把屬於我們的標誌搶回來吧,善哉善哉。

  驚嘆號用得越少,說話的人都承認自己已經好老,或至少不再年輕。揪著網路打連線遊戲,朋友?誰是你的朋友?跟網友見面,跟網友看電影,在網路上買東西。滿二十歲,可以刷卡了。繼續吃飯,喝酒,去迪斯可聽乒乒乓乓音樂,有點無聊並想睡覺。

  醒來。舞池人早走光。

  二十一世紀,電視新聞越來越像電影。沉船,摔飛機,大爆炸。麥克貝大概自嘆弗如,跑去拍會站起來的機器人,嘎啦嘎啦。有次少年揪了青春期的玩伴,約吃飯,對方開來一輛改到差不多可以變形的車,iPod插上去,唱歌。唱歌。還是那些青春期的歌,躁躁的,每到夏天我要去海邊。夏天到了衝浪。喳呼整群人爬在衝浪板上,漂啊漂,曬得越來越黑,烏亮亮的,發著一個集體的夢。夢啊,就是不問會不會醒。

  當年毒后在MV裡說,我還是處女哦。少年和另一個少年,喝到各自的第四第五第六瓶酒,也不用酒杯,瓶子碰了說,幹,搞不懂男生為何有處女情結?當教練教出來的學生,跑了,去跟別人打play。有些事情少年彷彿懂了,又似懂非懂。不再像青春期的夏天,硬著,伸出手去互尻。

  互尻?口交都只算半套。醒醒吧。幾歲了,還裝清純?

  真的是不懂。圍著爐子點燒烤,灌了啤酒,耳語傳著之前誰誰誰去夾了娃娃。真的假的。肉上得太快,等到要烤,冷凍肉片融得差不多,變成血淋淋片塊。往爐子上一丟,說夾出來差不多就是這樣,你知道嗎?

  幹,我怎麼可能知道。幹。

  百無禁忌。啊說不定這就是後現代。

  少年家裡的狗,走了。騎機車載著狗兒過幾條街,到獸醫院去注射。好瘦一雙前腳,扎針,都懷疑醫學不是日新月異,獸醫學有嗎?後來某狗食品大廠爆出黃麴毒素疑雲,一度也想拉開布條衝過去說還我狗來,但終究沒有,想起那天越來越冰冷的狗兒身子,少年側側頭,口唇微動想說些什麼,還是轉身進去了。



(刊載於2010.05.20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

May 17, 2010

〈樂園輿圖〉


  向您保證這將是一個完美的樂園。
  所有的笑容都是真的
  遊園列車連接城堡與鐘塔
  水池那邊,是最擬真的蠟像館
  在如血的噴泉邊
  請享用我們精心烘焙的蛋糕

  我們將竭盡所能地服務
  您不必擔心在園區內會迷路
  關於方向,鬼魅與螢火都知道得更多
  我們準備了鬼屋與摩天輪,當然
  您想要再刺激一些
  還有工地與戰場
  我們保證所有的表情都是真的
  您可以選擇隨意地在哪裡待一會兒
  再前往下一座場館。
  所有的先進科技都是為了確保您
  在園區內全時段的安全與享受
  並由衷地感到快樂

  寧靜的空中揚起黑色的風。
  那是昨天的熱氣球正嘗試降落
  當自由落體墜落
  您可以舉起雙手
  或看少女們露出平庸的乳暈
  所有尖叫也都是真的。
  我們提供高解析攝影供您選購
  若您看見雕像突然流下眼淚……
  請不要擔心晚餐後會感覺無聊
  水池周圍上演最盛大的煙火
  想一想午後的戰爭
  請不要為了遠方的饑饉哭泣

  我們保證這是一個最完美的樂園
  您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獲得
  最多的愉悅彷彿您完成許多次交配
  然後在您朋友的額頭上
  畫一個叉

  我們保證此地是安全的。
  但入園之後,請在此寄存您的手錶
  以及其他會顯示時間的物品
  並容我們提醒您
  我們並不打算令您離去

May 13, 2010

〈小收藏誌〉



  每個家庭裡,至少會有一個小收藏家。他們的祕密基地,可能在房間書櫃上方那唯一有門的塑料櫃子,可能在床架底下那漆黑的角落,在書桌後方原本裝著電腦的大紙箱,可能是系統櫃裡那最不為人注意的邊角,是床頭櫃深處特意捲收在羽毛被底下的量販店塑膠袋,是五斗櫃抽屜後頭,那僅有孩子手腕粗細可以探入的夾層……

  有時候藏著考壞了的成績單(咦我明明有拿回來放在餐桌上你們沒有看到嗎一定是淹沒在廣告傳單與水電費用信用卡帳單那疊裡面你們再找找看),老師用紅筆寫上作了甚麼淘氣事的聯絡簿(遂大言不慚謊稱在掃除時間和同學打鬧沾到污水於是順手丟掉了),因為彈了許多許多次卻彈不好而再也不想練的鋼琴譜(大剌剌佯稱我上禮拜上課有帶去嘛怎麼不見了為什麼會找不到),小收藏家們豢養著一個又一個散落在屋子各處的迷你黑洞,將所有不想看到不想碰觸不想談論的物件,一律送往時空扭曲的亞空間(這裡是企業號回報月球基地確認目標已經消滅,重複,重複,確認目標已經消滅),再不必面對不必張揚不必處理,看不到的,就等於不存在。

  但更多時候,小收藏家們收納的種種奇幻嗜好與夢想,泰半與現實無關。無關於月考成績,無關於才藝班與來自導師的告發,無關於父母之允可,或不允可,他們只是收藏。

  小收藏家們的貨源千奇百怪,早自習時間到達學校,窗台上或門邊總會神秘兮兮疊著一落郵購型錄,翻開是各種塗鴉花卉風景與素色香水信紙(通常寫著勿忘我或百事可樂等等將來會被小收藏家們用各色原子筆塗寫在畢業紀念冊上的字樣),印著卡通人物(男孩們通常喜歡七龍珠或神龍之謎而女孩兒們趨之若騖強要母親們在自己頭上梳起包包頭仿效美少女戰士)或演藝名人(林志穎啊小虎隊啊甚至香港四大天王那時候都還年輕而周慧敏的名言是盡在不言中她大紅大粉的妝容旁邊印有愛心)的小卡片,彩色香氛蠟燭,可愛貓咪信箋組,塑膠收納盒,郵票貼紙,香氣豆豆軟木塞瓶裝,在劃撥單摺頁必然有這樣一行小字:全班一齊訂購滿伍佰元再送一組小卡編號任選。於是小收藏家們在課堂中秘密傳遞著型錄與劃撥單,歪七扭八的字體滿滿擠在狹窄的紙張空間裡,有人跳出來說,欸,你們要另外寫一張紙誰買了什麼啦!那人通常也就是過兩天負責收齊貨款(當然是小收藏家們同父母每天伸手索討的那五十元裡頭省下的麵包牛奶三十元早餐錢)爬上郵局櫃檯說阿姨我要劃撥這裡總共是七百三十八元(掏出塑膠袋裝滿五元十元甚至一元硬幣哐啷啷灑滿整個檯面),最後歡天喜地在贈品那欄填上自己最想要的那組小卡編號的人。

  小收藏家們在班上分發戰利品,老師會皺起眉頭說,噯怎麼浪費錢買這些。

  厚!老師你看這很可愛耶你不懂啦!

  偷偷摸摸,裝滿了的膠套小卡收集冊藏在書包夾層,神不知鬼不覺偷渡回家,探清爸媽在客廳看電視的螢光聲響哇啦啦作為掩護,迅速拉出床架底下的紙箱或攀上櫥櫃最高處打開櫃子門將這些那些物事疊放整齊……小收藏家為了防止老媽翻揀,特意將某次校外教學自扇平森林拾回的蛇蛻,拿棉繩綁了掛在櫥櫃門上。

  那麼噁心的東西你掛在房間裡幹嘛啊?

  就是蛇皮啊!媽這是大、自、然、之、美、很可愛耶你不懂啦--

  只有小卡是不夠的。甚至搬動哥哥姊姊的收藏,整套漫畫兩三本的連番帶去學校和其他小收藏家炫耀,喂喂這本要先給他看,什麼啊明明我們交情比較好耶,哪有,我現在和他比較要好,不行嗎?一口氣嚥不下去,待得暑假燄燄的熱天裡小收藏家暗自決定開學以後要給他們好看,母親前腳才出門上暑期輔導課去,小收藏家後腳跟著溜出門,穿過寬闊的中華民生路口,穿過中山體育場(和扶輪公園劃歸在同一個街區裡途經兒童遊樂區的彈簧馬和卵石健康步道小收藏家還會欣喜地跑前跑後玩他個十來分鐘樂此不疲)熱烈的港都陽光,到達大統百貨七樓邊側的圖書部門,蹲在漫畫櫃前慢條斯理地挑起書本來了。心想那個誰誰誰上次帶過天子傳奇(香港漫畫裡頭連歷史都成為一個架空的舞台讓封神演義的人物在其中操練各種玄之又玄的武功,不,特技招式,幾乎天地崩壞而周朝姬家就在其中創建而生),帶過神龍之謎(班上的男孩子總是將掃帚拖把當做魔杖揮舞著釋放火焰魔法或凍氣魔法把掃除時間變成一場龍族魔族與人類的偉大戰爭),還有那個誰誰誰是不是提過他很想看機動戰士SD武者風雲錄……

  就這樣小收藏家在每一次省下的零食與正規餐飯之間,逐漸累積起他秘密基地裡的臉譜與情節,並持續在學校交換收藏與幻想。這節課收妖童子還在與大天狗鏖戰數百回合,下節課變成浦飯幽助從靈界回到人間釋放靈丸轟殺各方妖魔,鹹蛋超人超闘士激傳裡頭,原本最不受小收藏家們喜愛的兩隻角光太郎後來竟然成為傳說中的超闘士(啊畢竟少年漫畫的情節如此勵志當父母問起你最近看了什麼書竟然還能說出一番不大不小的道理來),如此理直氣壯,如此想當然耳,誰能掌握最多收藏的品項花樣,誰就能成為班上說話最大聲的那人(什麼全班第一名嘛我看他平常就只會念書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無聊死了他)呵。

  收藏的系譜,卻在小收藏家自己未曾覺察的時刻,悄悄壯大了起來。倘在課後趁得母親下班通車的時間差,四點半五點間的卡通時段可是小收藏家的心靈雞湯,鬥球兒彈平才剛跳躍高空中投出一記必殺火焰球(不論男孩女孩體育課都吵著要上躲避球整群人追趕跑跳碰丟球一定要喊閃、電、球--而穩穩接殺那人不免露出『閃電球也不過如此而已』的得意表情),噢不,聽見鑰匙探進鎖孔咔答聲響,趕緊收工關了電視跑跳進了房,假裝看書寫作業模樣。

  你剛有看卡通吧?最怕母親這樣問。

  沒、沒有啊。

  那電視怎麼會是熱的?你不能騙我哦。

  嚇!像極了孫猴子碰上西方如來,沒輒!不過路是人走出來的,小收藏家轉而開始向大人撒嬌大肆張揚,你看我月考有全班前三名耶。少來,你也不過考這麼一次而已,最重要的是維持。那如果連續兩次前三名你要買什麼給我(這些大人怎麼如此好哄中計了中計了)?於是接續著得到了裝甲巨神的模型(還附贈未來的歷史二十九世紀火星人類與地球人類大戰那出沒於斷崖峽谷與城市地底的巨型機械人大戰卡通錄影帶),SD武者風雲錄頑馱無模型(天啊那原本只活動在漫畫紙本平面的白龍大帝阿修羅王甚至頑馱無大將軍這天終於手執三神器光明正大站立於小收藏家的書櫃第一排),興致盎然去買了模型油彩組合閒來無事便蹲坐在房間中央細心給塑膠模型上起彩繪,母親探頭進來,撇撇嘴說,練琴都沒有這麼認真。

  時間久了,櫥櫃門上懸掛那蛇蛻風化,七零八落的鱗片掉了一地。小收藏家雖然仍擔心母親會進來發現他幾年前就開始收藏的各種花巧物事,還是不忍地把蛇皮扔了。年節期間,感覺好像該將秘密基地稍事整理,從床底下拖出紙箱,挪下櫥櫃裡那堆疊齊整的漫畫卡冊模型盒子,把五斗櫃抽屜整個兒的拆卸下來,發現原先好端端藏在底下的信紙信封用都沒用,倒是給櫥櫃抽屜磨拖多時,塞得縐縐爛爛的,不能用了。要丟不丟,想來是有些心疼,拿了個垃圾袋來,還是全丟了吧(怎麼會花錢買這些東西啊雖然看起來是滿可愛的但我那時候在想什麼呢真是不懂)。

  輾轉幾年,全家在城市之間又搬移遷徙了幾次,小收藏家逐漸長大,該扔的,沒用的,隨著一次次清理與盤整,童年的回憶是益發淡了(那時候帶天子傳奇來讓人傳閱的同學叫什麼名字他媽媽好像是學校老師吧我想不太起來了),父母連房間都不太踏進來,更不再同孩子諜對諜地檢查房內物事。這時的小收藏家感覺自己失去了將各種小物雜什妥貼收藏的動力,除了在手機裡留下某些簡訊,也還是在房裡不起眼處給自己留了個秘密基地,留著國中收到的情書,寫給別人的情書草稿,寫了兩段寫不下去的……彷彿一旦擔心丟失了這些,曾經存在過的青春在多年以後,會連自己都想不起來。遂作此文,是為誌。




(刊載於2010.05.13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May 11, 2010

城市精讀


--詩人之眼的漫遊,擬仿與再現


2010.05.11政治大學中文系
現代詩選讀課程演講講稿》


  街道,是漫遊者的居所。

  這次受邀回到政大來演講真的是很榮幸,感覺自己坐在台下聽課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情,時間過得飛快,已經是快要十年前的事情了。恰好是我寫作剛屆滿十年,接到癸雲老師的信件,便選定了這題目,當做是重新理整關乎於我寫作歷程這麼一路走來,影響我至深的「城市」的軌跡吧。

  所以為什麼是城市?又如何漫遊,擬仿與再現呢?雖然小時候老爸老媽也會帶我去高雄山區那小不隆冬的學校露營爬山,但基本上現在出門旅遊,我漸漸不願意到伸出手招不到計程車的地方去了,可以說是個嬌生慣養。因此城市,在我的後見之明當中,確實是統御了我所有的現代詩創作一個最重要的發生場景。更後來,我斷斷續續修習了一些文學研究的相關課程,又更知道,我在無意間實踐著的,其實不脫班雅明講波特萊爾的「漫遊者」狀態:「詩人和拾荒者一樣,都是在城市居民沈睡之時孤寂地操弄自己的行當,詩人為了詩韻的戰利品而漫遊,如同拾荒者在小路上撿拾偶遇破爛物品的步伐。」

  然而必須指出的是,來到二十一世紀,文學的脈絡經歷科技與文化轉變的洗禮,十九世紀波特萊爾所抒情的憂鬱的巴黎,和我們如今所身處的台北,那現代性之城已成為傳說中鏡像的本體。我們二十一世紀少年所身處的時代,是屬於媒體,屬於網路,那些道聽塗說,偽科學,冷知識,和精神病,一切有用無用的訊息在在模仿著真實世界的運行,成為真實的擬仿物。我們的漫遊可以是科技的雲端,實際走過的道路並不比李太白煙花三月船帆下揚州那般長。城市是語言和影像所共構之物,有人這麼說,因為語言,人類是唯一可以說謊的生物。但事實上,也是因為語言,人類有了藝術的各種形式,而有了詩。

  回到今天講題的第五元素,詩人,行走在這樣的城市裡,鎮日思考什麼是對的而什麼不是,什麼看起來像詩而什麼不像,該怎麼談詩人所面對的制度與道德,論述與邏輯,特別是,和小說家劇作家散文家相比,您能夠告訴我詩人寫的究竟是什麼嗎?

  我經常感覺不知道。那是多麼複雜的一個問題。

  還是從我移徙的家庭開始談起吧。在高雄居住過的頭十二年,正是整個城市大興土木的時代,在台北的新光大樓建成之前,整個島嶼怕有過半領先高樓的競逐,都在高雄。而每日乘車穿行在港都之中,我就像袋鼠育兒袋裡頭的小袋鼠,跟著爸媽移動。城市裡立起的高樓,簡直像是一個個巨人巍峨的背影那樣,被海風所灌滿。可這通勤的時光在我進了建中之後有大幅的改變。居所位處之處,是在建中後門距離大概伍佰公尺的地方,八點十分的課,我大概八點出門就好,甚至我願意的話,一天的移動也就在這五百公尺以內可以完成。那麼,我又何以會開始我的城市漫遊?

  終究是戀愛之故。

  我喜歡的人住在淡水,而後來與我真切談了一場戀愛的對象,又總與我相約在東區。移動的距離將時間的廣度拉開,而使得在位移當中的我,有了將意義細密填入城市空間的機會。在每一次戀愛分開以後,我為自己設定相同的起點與終點,我想要再次到達那已經沒有他的東區,穿過不同的路徑到達那裏,我必須要再一次確知中正紀念堂,仁愛路,信義路,忠孝東路,台北車站,我必須走過各種牌招和店面,踩過不同的水窪泥濘,才能終於認清那個人已不屬於我。如同這座城市裡面,我可以再次飲用同樣的咖啡,坐在熟悉的窗邊,但城市並不真的屬於我。

  而為何這一切關乎於詩?城市為何能提點我詩歌的靈光?

  畢竟詩的藝術於我而言是語言的魔術,詩將日常生活陌異化,特別是,那日常生活穿行於你我之間的速度。詩令快的成為慢的,令慢的幾乎靜止,詩人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攝錄的鏡頭,將一切凝結為自我意義的發生。我要成為萬物的命名者,如此才能確定,我所感受到的這些,是確實發生過的。

  我特別喜歡舉那個十八歲的午後蹺課的例子。當我並不真的知道自己蹺課是所為者何,我只是走進植物園,我只是感覺天空特別藍而荷花池裡,有隻烏龜爬上石頭,晒起太陽。我只是就在那裡坐下了,然後時間過去。只是一隻烏龜而已,也讓我感覺到「此在」的喜悅,我是這社會所強加於我的一切期望與規律的綜合,但因為那蹺課的「不在」,我得到少許的自由。即使這自由是如此有限。

  後來我就進了政大。雖則不想承認,但青春期已經確實地過完,如政大的諸位所知道的,政大和城市的關係是如此親密而疏離,往深坑,東區,公館,新店,這所有的道路往返城市,我突然就不去西門町了,又給我更多的機會時間可以沉思。乘上捷運,從木柵線那三層樓高度通過城市,那是全然迥異於以往閱讀城市經驗的事情。而當然,捷運裡,那些聚散離合的人群正是自我的鏡像,我是他們的一份子嘛?如果我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他們知道嗎?那些補妝的女子,那在鄰座對著電話撒謊的男人,夜間婦女候車區,甚至是捷運通過北投後那豁然開朗的平原。城市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刺激,語言,和聲音,當然也包括著人們手上身邊的一個個螢幕。

  大學行將畢業的那段日子我特別為城市感覺焦慮。我必須刪減和過濾,在適當的時候掛上耳機,或來到一個沒有螢幕的地方。溫州街或許就是了。

  我不能不靠著不間斷的書寫,來證成自己被一切音像幻覺統御的人生,我飢渴地消化,吸納,而又拒絕城市作用在我身上的一切,為了理解它甚至超越它,我從各種閱讀的角度切入它,從政大的山腰,到週末狂歡的人群,飲酒的人,跳舞的人,咖啡館裡各種人生的失敗組與勝利組,我逃離他們又擁抱他們,而是的,這城市從來不是一個均質的團塊。

  然後時間過去。

  研究所時期我生活突然變得過分簡單,一方面是基於大學時代都沒有念書的贖罪心態,另一方面則可能是地理上我突然被釘死在從台大前門到後門的位置。生活變得無歌亦無詩,我更想更想逃開,自我持續縮小,深夜的台大我離開卻彷彿並無任何基準點可以讓我離開。

  我偶爾前往其他的城市,又再度到達淡水,芝加哥,東京,香港。我經歷長短不拘的航程,某次我眼看著飛機的飛航顯示地圖上,那飛機標誌劃過一條長長的弧線,我突然懂得,在那點與點之間將兩座城市連結起來的,還是只有自己。如果我能夠用自己的語言,去敘述已經離開的情人,那他就會持續以特定狀態在這裡存活。我所謂的精讀城市,充其量不過是誤讀的總和。詩畢竟是將生活轉注或假借成精鍊的「說詞」,我時常問自己,要想一想這樣的城市--但所謂的想像,或許只是那一切根柢於成長的個人生命史,經歷改換與更迭,在漫遊,聆聽與說話的過程中,得以用自己的話術形容我們共享這妖異之城,它所為我們舖張的舞台,工作,走路,咳嗽,辯論--特別是,與他人辯論形成了邏輯,而與自己辯論,形成了詩。

  城市漫遊,其實是將自己化身為一透明的物體,我張開雙手的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習得和自己獨處的法門,「活在當下」並非是盲目享受遭逢那感官的淹沒,而是因為感知過去,猜測未來,而更能覺知當下的存有。雖則這是個寫詩人比讀詩人還多的時代,我仍然這麼相信著,詩的語言,是我抵抗城市裡終將消失那一切的唯一武器。

  我會問,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我知道嗎?或者我不知道。

  世界的本質充滿了不確定。城市的模樣,並非是它如何運作,而是它如何被我們所形容敘述所論辯而運轉。我們二手資訊的一代,爆炸,疾病,SARS,臥軌,水災,經濟危機,車禍,AIDS。所有的他人的痛苦與榮光,關閉的店面,無人的西門町,大東區,槍擊案,地震。有一個笑話是這樣的,計算地震波和光纖傳輸速度的差異,在一百多公里外,網路傳輸將會先於地震波到達。但人們在HATE板上看到地震文的瞬間,反應並不是避難,而是回文推文。

  回到再現的主題。我們必須擁有自己的說法,來處理各自的城市。宣稱「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都已不再重要」的時候,並非倡導著一種虛無的世界觀。而是我必須記得,如何朱天文在《荒人手記》書中所寫,用寫,頂住遺忘,因此書寫仍在繼續中。因為城市的恐怖與歡笑是如此龐然,對城市的閱讀也終於沒有休止的一天。詩所串連的,正好是那每個人所認知所體現的平行世界,那小宇宙邊緣蟲洞的所在,透過私密的閱讀與書寫,而能一窺他人眼中的城市。

  寫詩和讀詩,毋寧是一場跨越心靈的漫遊。

  謝謝。

May 10, 2010

〈蛋〉


  我側臥。蜷屈。感覺自己是一顆蛋。

  當然我只是讓背脊靠著牆,拉一拉棉被,感覺罩著口鼻能令我安全,昨日的吃食在肚子裡緩慢地消化。蛋殼內的我,有細胞繁衍,分裂,生長,靜靜的殼,像口井包覆。時間過去我軀體將漸次成形,毛孔中萌生出細幼的羽翮,可能我將學會飛行,褪去絨毛換上一身束挺的飛羽,那樣的鷹隼鳶鷲啊。也可能歷經什麼變故,孵化的我對著鏡子認不出自己,或許我從不能真正認得自己。然後時間過去。殼外頭彷彿開始有了些光亮,有些動靜,天頂上滲入血紅光線,溷淆那原先在四方變形蠕動的黑暗。

  有天醒來我將學會飛行。老鷹將已屆習飛年紀的幼禽推下懸崖,從這裡跳下去就可以了吧,書上總這麼說。我奮力拍撲尚未豐滿的羽翼,彷彿半夢半醒間墜落時候已是清晨,房間門打開,媽探身進來,說你怎都沒睡?

  從被褥中伸出頭,我睜開浮泡雙眼欲蓋彌彰說有睡,有睡啦。剛醒來而已。話聲嚶嚶喉嚨乾澀不成聲調。在殼裡待得太久,我彷彿忘記了該如何入眠。




  我縮回被窩。幾歲的人了還怕黑,大白天的,把所有燈都點起仍覺得暗。感覺自己真正成為一顆蛋了,而蛋也會有憂鬱的時刻嗎?一顆蛋,就只是蛋,不允許自己是快樂的。那陣子成績直直落,不想見到同學更害怕面對老師,就編造更多理由不去上課。有些是真的,有些不是。其實多半不是。憂鬱是真的,生病是假的。說一說,好像變成真的那樣一回事。在城市裡巡行,遇見一些靈感,這段那段寫一寫,又在稿子上畫個大╳,寫不下去。好像國小時做過的實驗,每個人領隻雞蛋回家孵。首先準備三十瓦的白熱燈泡,盒子,和溫度計。放盆水。溫度要保持在三十九度上下,孵蛋期間早晚各一次記得給蛋翻動。

  對一切失去興趣的二十多歲,沒選到多少課,早晨總睡過頭。參加考試,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卻考得很糟。梳了髮蠟騎車出門,到半路突覺得任何事情都不重要,掉頭下山。回家睡覺。媽掀門進來,說我真的不喜歡你日夜顛倒該睡覺不睡覺。二十幾歲了我們也就不再管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學不會照顧自己對自己負責。媽說,你托福考試念得怎麼樣了也不需要我們來提醒你了吧。

  我們從來也不要求你要多有成就,可是你該睡覺就應該去睡覺。媽說。

  我最擔心你生活晝伏夜出,媽說話聲音像一隻老母雞,每天早上嘰呱嘰呱探進房間,嘰呱嘰呱坐在床邊。嘰呱嘰呱地離開。黏黏膩膩挨著她的蛋。

  她老是說,我們。

  媽說,你不要成天菸酒不離。作息要正常。不要胡搞瞎搞。從小我們也沒教過你什麼壞習慣,你爸也不菸不酒不熬夜的,怎麼你進了大學就學了這些。為什麼,你就是要跟我們都不一樣。媽說我們的時候我躲回殼裡。或我一夜迷魅輾轉,沒真睡著也沒真醒來的時候感覺再待不住了,隨手抓了幾件衣服,換了,就倉皇出門,媽電話追過來說你今晚要不要回家吃飯?

  不,不要。像一扇門在背後重重地關上。

  像一顆蛋,殼很硬,硬得,二十一天的孵化期很快過完,還未準備好要探出頭去。不確定這蛋何時孵化,不確定自己是雞還是鷹。媽說,你看姊姊那樣畢業了就找個穩定工作,也挺好的。媽說你當時為什麼不填商學院呢,或其實像你這樣能言善道的人我覺得法律系也滿適合你的。媽說,你念書我是從來就不擔心可是你有沒有為自己的未來多做點打算。媽說像姊姊當時雖然修了教育學分最後沒去當老師,有點可惜,不過其實我覺得當老師是最適合你們的了,有寒暑假,薪水穩定,唉不是我愛念你,可是你還是應該要多想清楚自己以後要做什麼……

  剛受精的雞蛋,如果放進冰箱兩三天再拿出來孵,還是可以孵出小雞。但前提是,那必須是隻不曾孵過的蛋。孵過的蛋,裡頭已經有胚胎在發育,放進冰箱,慢慢成長的小雞在殼裡邊,好像嬰兒被扔進南北極天寒地凍氣候裡,怎麼能活?

  媽說,你早點回來。不要每天往外跑,出去好像丟掉,回來好像撿到。




  孵蛋日記第二天。今天下課以後和同學在學校玩閃電滴滴,玩得太瘋,回到家就忘記要給蛋翻身。沒關係明天再補回好了,明天多翻幾次應該可以吧。我最不喜歡寫數學作業了,就叫姊教我。孵蛋日記第三天。今天早上給蛋翻了一次,中午放學回家就再翻一次,水盆裡的水好快蒸乾了,就再加水。晚上要上鋼琴課可是我都沒有練琴,一定會被老師罵。好不想上鋼琴課喔。第四天。該做的事情都有做,檢查溫度濕度正常,好想把雞蛋拿起來搖一搖,聽聽看裡面會有什麼聲音。

  雞蛋裡面緩慢成長的小雞,在胚胎發育期間會發展出血管系統,吸收蛋黃養分,供蛋內的幼雞成長,慢慢成形。

  如果孵蛋過程受到意外干擾或中斷過長時間,蛋死亡率極高。

  孵蛋日記第八天。每天都要給蛋翻面,可是我幾乎都會忘記。只好請媽媽提醒我。晚上上科見美語,我知道雞蛋是EGG,雞是CHICKEN,電燈是LIGHT或者LAMP,溫度計是……我有問老師,可是單字太長我沒有記起來。孵蛋日記第九天。沒有任何動靜。孵蛋日記第十一天。今天原本要上鋼琴課的,可是我在學校玩的時候跌倒把眼鏡跌歪掉了,手也受傷,逃掉一次不用上課,這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爸帶我去眼鏡行重配眼鏡,回到家媽說已經幫我翻過雞蛋了。謝謝媽。孵蛋日記第十二天。眼鏡要過兩天才會配好,今天就先請假,反正去學校也看不到黑板。在家裡就盯著雞蛋看。拿起來看,發現裡面出現一些黑色的影子,是我的小雞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真切希望自己能夠和他們不一樣。媽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做什麼。不要老是想著要標新立異,像我們穩穩當當的生活,也很好。我說,我還不知道我以後要做什麼。

  但我不想像你們一樣,三十年都在做同一件事情。

  一顆蛋裡頭,黑黑的很黏很靜,看不見的地方好像開始突變,翻個身都嫌殼裡邊空間窄仄,想走想逃,城市裡立著一道牆。想繞過去但不可能,別地方還有更多的牆。撞上去,蛋有殼保護著,感覺不到痛。撞得更用力,卻是在殼裡把頭撞破了,但沒有感覺。沒有痛。不想跟你們一樣初戀就結婚,生孩子,三十年過去,時間過去。假裝精神奕奕地在咖啡館寫詩。喝咖啡打醒自己,喝酒則是打昏。繼續談著不長不短的戀愛,分開了之後感覺不到痛。只是空空地,發一場瘋。像詩人寫蛀牙,一種空洞的疼。慢慢的,但很深。

  從一顆蛋開始,我蜷縮著想,曾以為自己是鷹的傳奇,後來才發現,我會是雞還是鷹,其實也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事情。

  孵蛋日記第十六天。雞蛋動了一下。是我看錯了嗎?很興奮去跟媽講,媽說,如果順利的話再不到一個禮拜蛋就會孵出小雞囉。孵蛋日記第十七天。放學回家又把蛋拿起來左看右看,蛋的重心和剛開始的時候不一樣了,放在地上,也會自己左搖右晃。




  只是這二十出頭歲,彷彿我在蛋殼裡待了許久,想像細胞分裂身體成長,蛋殼裡浸滿了尼古丁、酒精,浸滿知識、忿怒與哀愁,浸滿一切好與壞的。

  慢慢成長,許多個二十一天可以孵出許多隻小雞的日子,我翻過書頁飢渴地吸收那所有的營養。不想回家但還是要回,自己其實哪裡也不能去。媽說,你不是說想要申請美國碩士班托福要不要補習,有沒有錢。媽說,家裡鋼琴就擺在那裏你沒事也去摸一下,小時候投資那麼多時間金錢不要就這樣放下了。你高中的時候不是玩過電吉他,現在呢?媽說,你不要好高騖遠,總是讓我煩惱擔心。什麼才藝什麼練習,時間過去歲月更迭便都放下了,二十出頭歲,感覺自己空手而回。

  孵蛋日記第十九天。不知道怎麼了耶,蛋裡面的小雞不動了。明天再看看吧。孵蛋日記第二十天,小雞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怎麼可能。老師說正常的雞蛋大概二十一天、或者二十二天就會破卵而出。第二十二天。第二十三天了。小雞是不是不會孵出來了?我問媽,媽說她也不知道。孵蛋日記第二十四天。姊才跟我說,她那天幫媽掃地時候有不小心踢到箱子,翻了,雞蛋滾出來但不知道有沒有撞到東西。我好生氣,她如果不賠我一隻小雞,我就再也不要跟她說話。好生氣好生氣。她為什麼不小心一點?

  我側臥。蜷屈。時常失眠便感覺自己是一顆蛋。這殼裡頭雖然安全,卻如何是一襲毫無成就感的人生。二十二歲,還未有任何成就的人生,認清自己終究還是要為了別人而活。奮力考進研究所,但不快樂。確知自己是不快樂的。出門到達木柵山坳。在路上揀起一片葉子,知道它確實已經枯萎,便將它放回原本的位置,一腳踩過去,聽它碎裂的聲音。公館。學期初始搬進研究室,只有自己一人,像是從一個殼搬到另外一個。在東區的午後暴雨底下大叫。聽不見自己聲音。喊啞了,又哭。

  一顆蛋,孵育過程當中有一些關鍵的時期,通過那時期之後,好好壞壞,清楚知道已經回不去了,飛鳥和羽毛,或者在殼裡邊就死去的小雞,再過一段時間便開始發出酸腐的臭。看著別人一個個張揚翅膀,起飛高翔,就縮回自己空空的殼裡邊。

  二十幾歲,感覺自己即將空手而回,前方的路已經被雲翳所蔽,更高更遠的山立在那裡,不可能征服,走過去,又走回來,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真正感覺自己像顆蛋,在殼裡的小雞有些窒息。覺得已經走了很遠,低頭一看,只是走在鞋子的前面。只是左腳走在右腳的前面。然後右腳走到左腳的前面。

  我能否就一直待在這安全的所在,能否不要離開?




  後來,姊還真神通廣大,不知道又去哪兒弄來一隻雞蛋,給我孵著了。

  在殼裡頭待上許多個二十一天,也是會想要出去。或者,在外邊放浪形骸久了,又懷念起童年,好像賴在童年的尾巴不肯離開,可能其實已離開了,卻總是會想要回去。菸酒瀰漫的狂浪青春期是過完了,從享樂與憂鬱的咖啡館離開,從焚膏繼晷的研究室離開,最後還是只有個地方可以回去。

  雞蛋孵出之前,小雞會在雞蛋裡面踏步,翻動。媽說,你平常好端端的。不要讓我們擔心,不要老是在外頭搞七捻三。小雞從裡邊慢慢旋轉蛋身。啾啾叫喊。轉一點,啄一下。啄的位置一定是在雞蛋比較圓鈍那端。老媽,別人都說,我瞇著眼睛笑的臉和妳真是像。隨著時間過去,再轉一點啊漫長的旅程即將到達終點,再啄一下。但妳我都知道,我的靈魂和妳不同。小雞再次啾啾。母雞在外頭聽到了,也會啼鳴回應。只是老媽,我越想和妳不一樣,就發現自己距離妳越來越遠。老媽,外放不羈的孩子,和純真質樸的孩子,妳比較想要哪一個呢?

  其實我知道答案的。

  現在我和你們都不一樣,可誰也說不準,以後的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真正感覺自己是一顆蛋的時候,時間到了,等小雞繞著整隻蛋啄完一圈,牠便會從鈍圓的裂痕部分掙扎著,頂開蛋殼。剛孵化的小雞全身絨毛都是濕的,看起來非常醜陋小隻,一點都不像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更不像渾身飽滿柔軟的母雞。但是但是,等到小雞羽毛全乾了,就會蓬蓬的非常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