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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Feb 25, 2016

惡之拼圖

 
世界是一幅惡之拼圖,我們在底板上逐一拚起語言與記憶的碎塊。餓殍,長舌鬼,油鍋裡的人掙扎著想要爬出來,更多人則被推了進去。這幅拼圖的全景越顯清晰,就彷彿越知道他過去幾個月是活在怎樣的地獄。
 
朋友說,還是不要多說多想的好。
 
每日之間他不斷傳來簡訊說,「如果你這樣被對待的話,你也會認為去館藏拿日據時代的史料編故事書的人,是不是有些問題。」他說,「她為什麼不編她自己女兒,她偷她女兒的證件不就好了。」「如果有人拿伺服器虐她女兒,她肯定就不敢說話了。」
 
我問他,你有水與食物嗎你肚子會餓嗎?我們請人給你送點吃的去。
 
他說,別拿水和食物來要脅。裡面有放藥吧。我說,沒有。
 
沒有藥。也沒有毒。他深深懷疑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支手機每一種通訊軟體。他說有人知道他以前做很多的事情,趁機拐走他的朋友之後命令他去公園玩。公園裡有人會給他東西吃。他說,他並不喜歡他人看待他的靈與肉,又說那些人,不給肉就瞧不起靈,不給靈的交流,就看不起肉。
 
三個月前他說戶籍地叫他不要再回去了。他們給他錢,要他搬出來,但錢很快用完了。探望他的朋友說,他身上已經浮現了一陣子沒有洗澡的味道,看了會心疼,難過。
 
過年的時候,他不知道哪裡來的錢訂了一張單程機票去了日本,尋找「伺服器」。但整個東京都找不到,他身上沒有日幣。在零度的東京夜晚他遊蕩,隔天他找到了台灣駐日代表處,而我接到電話。他說叫每個人都拆掉他們的伺服器可以嗎?拆不完的伺服器在香港,在台北,在東京,在紐約。他說話充滿隱喻像一個無法解開的謎題,好比當時他還有工作的時期,「公司伺服器太多了」、「導致預算出問題了」,這一切將他圍困,像一個繭。
 
我們買了一張單程機票讓他飛回台灣。他說自己的母親沒有死,在他最為困頓的時候,出現在街頭讓他遇見。
 
但我母親並不願意與我相認。他說。他說為甚麼呢?
 
一陣子之前我們聽說他切斷父姓,彷彿那樣可以切斷家庭帶給他的傷害。他不斷質疑iPhone的安全性,懷疑是指紋辨識系統的保密性出了問題,補妝的事情才傳到了公司的人資耳中。
 
他每一天都打電話給我。說,「欸,歪西,你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你所問的每一個問題,如同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哪裡病了哪兒破碎了,瘋了的或許不是他,而是我,我們,這個世界。當他撥電話給我,我開始在人行道上奔跑,台北街頭響著我的腳步聲但我不可能逃開自己的影子。我害怕極了,每次看到手機螢幕上亮出他的名字我便感到恐懼,像那裏也有人注意著我,準備將我逮捕,捕獲我,會有一個陌生的警察要我出示證件,讓我到警局驗血。他說,你千萬不能跑,驗血結果出來,警察的謊言就會被拆穿了。應該被逮捕的其實是警察。
 
我說是這樣嗎。他斬釘截鐵說,是的就是這樣,他說羅毓嘉,你千萬不能跑。
 
我們認識十多年了,經歷過最美好的時代,建中草木不生的操場邊上我們一齊看著籃球男孩們翻身,投籃,進。如果遮陽處不多,我們便毫不羞愧地拿出碎花陽傘,在那底下吸著果汁牛奶,懶洋洋地折起新鮮屋的紙盒嘴。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時代,世界像一幢與世無爭的小木屋,不像現在,這惡意的拼圖散落各地我們卻不得不重新拼起它陰森可怕的樣貌,然後了解,即使不願意了解,他幾個月來只不過為了一天吃一餐飯而所做的,不得不為的交易。
 
那天我給他兩千元。我跟他說,「祝福你。」
 
我以為自己開始可以冷血地拒絕他但是我不能。他繼續傳來訊息。
 
繼續懷疑「伺服器內部充滿了比例與權力的問題。」他說十年前的伺服器,就是靠著這樣的差異壓迫了太多年輕人,十年後的現在,伺服器的數量越來越多了,壓迫卻還是同樣存在,底下被折磨的,都是同一個人。
 
伺服器拔都拔不完。他說。
 
他說很多資料都被上傳雲朵了,很多餐食都摻了藥。我們問,什麼藥。他說,實驗後下眼皮爆血的事情不能讓健保局知道。
 
幾個小時候,我和幾個朋友將在台北車站等著他,在那裏會合。聽說他已經變得很瘦,很瘦,朋友說他他交友軟體上寫著露骨的話語,又用法文寫著,「如果整個世界都不愛我了,我為甚麼要愛我自己。」我們想跟他說,不是這樣的。幾個月來,少數幾次夢到他會令我驚醒,他臉上掛著古怪的微笑,搭上一台車,我目送車子遠去,它漸駛漸遠直到在遠方變成一個渺小的黑點。瘋狂與清醒的邊界究竟在哪裡?我們為何一齊被他拖著進入了這詭譎的圈套?我們想要拯救,卻可能連自己都無法逃離。
 
也不過就數個禮拜前,全台灣都降了冷冰冰的雪。那時他在哪裡呢?
 
安全之處不知究竟在哪裡。我們齊心拚湊著破碎的線索,這才看清世界是一幅惡之拼圖,我們在底板上逐一拚起語言與記憶的碎塊。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我們仍不知約定的時間,他會不會出現。他說台北車站的臨時演員太多了,怎麼會有人那麼有錢,聘請這些年輕夫妻扮演快樂的情侶,「都是要告訴我,當異性戀也是很好的。但我明明就是gay的。」他說。
 
他說自己「本來會哭現在卻在笑,就是這樣的問題。必須把伺服器拆光,重整,才行。」
 
這幅拼圖的全景越顯清晰,就彷彿越知道他過去幾個月是活在怎樣的地獄。一個妄想者思覺失調者的符號都有指涉--某個高中同學的名字是批評他的社會價值,日治時期的歷史包袱是所有人事物帶來的過往傷害。鼻炎膠囊是他殘存的自我認同,但是卻越吃越生病--他把藥廠吃垮了,他把自己吃垮了,導演這一切的編輯部主管就是他的父親。他無法重回職場,但事實上他哪裡也不能去。
 
他的自我早已經粉碎了。
 
我們閉著眼睛,在不知完成圖為何物的過程中,拼出這幅拼圖唯一可能的全景。
 
而只有伺服器還在各地發出嗶嗶的傳輸聲音,不斷上傳下載他的資料。那些伺服器保存他一切資料,那些伺服器洩露他的個資,意圖買兇殺死他的伺服器,那個,那個他走遍台北台南上海紐約東京卻遍尋不著的邪惡的伺服器,就是家。
 
而早在三個月之前,他就沒有家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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