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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生,宜蘭人。紅樓詩社出身,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   曾獲文學獎若干。著有現代詩集《青春期》,《嬰兒宇宙》,《偽博物誌》,《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嬰兒涉過淺塘》;散文集《樂園輿圖》、《棄子圍城》、《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阿姨們》。作品多次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臺灣詩選,以及《七年級新詩金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等選本。   Contact email: yclou342011@gmail.com

Jul 20, 2015

正直的人

 
你是個好人。世界上恐怕再難找到比你更正直的人。你從未在酒吧找事,走在路上,不曾去踢路人丟棄的鋁罐。更不像那些穿制服的青少年,總是興味盎然地將每一個途經的菸盒踩扁。
 
他們都說你是個好人,你也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是那個樣子。比如說,你總是彎下腰,撿起被人隨意棄置的紙屑,瓶罐,垃圾袋,將它們放進距離最近的路口,那孤獨兀立的垃圾桶。垃圾桶總是在那裏的。像你並不漏回每一封遲晚的電子郵件,朋友抱怨的電話,陌生人的即時訊息。有時你覺得自己不過就是一只垃圾桶,安安靜靜,當人們需要你都在:不同的是,從來沒有誰是你的清潔隊員,在傍晚六點半將你清空。你就這麼一路累積了吞食了下來。
 
而這麼做並不會讓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你已經無法更好了。你對自己說。可你喝完酒的隔天依然會宿醉,聞起來像是一罐泡了三年臭襪子的伏特加。你並不為了酒吧裡的女人感到迷眩,即使她們擦的指甲油顏色有黑有綠有金色,你總是喝完了自己杯底的最後一滴酒就離開。睡前則稍微想像,自己腳上也有一雙鑲鑽的高跟鞋。
 
只是你睡著的時候,總是裸著雙腳。你想自己是個好人。
 
有時你想做些看起來與眾不同的事情。只是你也不曾真的想。真的想的時候,也真的不知道甚麼叫做「與眾不同」。你想到刺青。在身體某處留下墨漬,卻啞啞無法告訴刺青師傅你想要怎樣的圖騰,於是你在三十分鐘後被請出了門。又再隔天,起床出門時,發現自己的鞋子裡有隻死去的蟬,你一度想,或許刺一隻蟬,又驚覺蟬之短暫和刺青的恆常,顯得諷刺。便就只是想想,況且你也怕痛。
 
害怕刺青跟害怕被世界傷害,哪個想法比較天真,其實你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有些時候,你會想要鬆開斜坡頂上嬰兒車的輪擋,或將菸蒂熄在路口女孩半裎的乳房。
 
有時候,你想伸出雨傘,卡住單車騎士後輪的金屬輪軸。很少很少的有時候,你站在大樓邊緣的女兒牆上,想著失手推翻花台邊的盆栽,或者自己往下跳,哪個會先到達地面。你會一頭栽在人行道上那販賣著彩券的婦人嗎?你想聽到他們的尖叫,不過因為你未曾聽過自己的尖叫。你是個好人,從未麻煩過別人。只是你也有過小小的,惡的念頭。你只是從未實行過,你是個很好的人。
 
這樣的念頭持續了一陣子。你沒有變得更好,世界也沒有變得更壞。
 
一切如常的某個午後,你自己坐在辦公室裡,牆壁開始向內塌陷,旋轉,桌上的筆筒,筆記本,甚至印表機都懸浮了起來,彷彿辦公室的中心有個微型的黑洞,正把所有東西都吸納進去。但那明明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午後,你還可以看見窗口停著一隻白頭翁,牠晶亮的眼睛從外頭看進來,彷彿告訴著你,你是個很好的人,你必須安靜地接受這些,接受世界的磨難。你甚麼都有了,也甚麼都沒有。那天並沒有下雨,也沒有風,奇妙的是其實也沒有陽光,生活是一場巨大的霾害把你吞進去,你那時在想:我是一個這麼好的人,為何要遭受這樣的對待。那個黑洞突然說話,它說,其實沒有為甚麼。它開始潰縮得非常小,並往你的胸口鑽了進去,就停留在那裏。
 
風停了下來,辦公室裡的一切回到它們原先的位置,筆還是筆,電腦還是電腦,桌子還是桌子。
 
這時候電話響了,你還是接起,如常地回答客戶的問題,然後掛上電話。黑洞卡在你的胸口,你伸出手指去摳摳它,其實並不會疼,只是顯得有些空洞。而你是個正直的人,讓它待在那裏其實,也無所謂。
 
那天晚上你並沒有回家,你就坐在城市直直通往東邊的那條大馬路邊,坐上一整晚。你並沒有尋求誰的安慰,其實你坐在那裏也並不是為了要等待日出,畢竟當第一道陽光透進城市,你便站起來,用胸膛裡的黑洞將陽光都收進去。於是那天,城市的早晨就永遠都不會開始了。你覺得非常滿意,回家之前,你刻意把某棵樹下的所有落葉都踩得更碎一些,彷彿那樣,就不會再有別人再遭受生活的傷害了。
 
畢竟你是一個那麼好的人。世界上恐怕再難找到比你更正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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