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正要開始。下班時間,捷運人潮鬱鬱撲撲,積了層灰,空氣中滿溢著疲勞的,灰階的氣味。門開,門闔,把人吐出再把人吞噬。人都低首垂眉,只是那男孩走進捷運車廂,或許正因他低頭把玩手機,令得他那外翻的衣領顯得格外明顯。
他穿一襲我也曾穿過的卡其色制服。
不知道度過怎樣的一天,這不正值暑假期間,男孩為何披了制服上街。
他的衣領翻開了,翻開了像我日日重複的日常,他挨著身邊的捷運門,非常專注地移動著螢幕上的糖果。一百多關了吧?那專注幾乎令我嫉妒,彷若有光,令我意圖碰觸。可以碰觸他的衣領嗎,幫他理整秩序,經過了一天縐亂的襯衫,像極了另一個站在門邊的白領女性,像極了我。
我想起,那每一個早晨與我在捷運上並肩打盹的業務,像是每一個黃昏,和我在路口擦身而過的上班族。只是男孩專注在手機上的表情讓他更顯年輕。
其實他多麼年輕。我嫉妒他的年輕與他的尚未被生活磨損。嫉妒他在一個不斷延長的日子之後,依然自在,自得,自信。可以不在意領子亂了,而我總是匆匆忙忙在每一個會議之前理整襯衫,確認兩袖的摺痕完整。我只是想著,果陀怎麼還沒來。我嫉妒他的太不像我。又或許是--我嫉妒自己曾經像他。我曾用一樣的耐心在捷運上玩著手機遊戲,我也會在過關的時候,遮掩不住對自己的微笑。只是我累壞了。我曾經,不曉得某天開始我並不那麼做。
男孩並未發現我看著他的領子。
他不會知道我想起另一個男人的領子。
那年那時,男人出門前,聲音宏亮地同我說,我出門了。而我聽見他呼喚我從房間踅出來,同他隨意地說些什麼,比如說那貓又撿了隻死麻雀放在你床邊了你都沒發覺嗎,而他笑說,那傢伙就愛獻寶。其實他真的沒有察覺。比如說我會伸出手去理整他的領子,把他的領帶好好地收進衣領底下去,邊說,你怎麼每次領帶都露這樣一段出來,他會說,噯,背後我看不到哪。謝謝你。
當他說謝謝我感覺我們相愛像是兩個陌生人。
有時男人出差。
而當我嗅到生活改變的氣味我感覺他出差與出差之間的日子令我越來越糟。我假意傳了簡訊給他,說你在外地記得早上出門前要檢查衣領。那兒的人都很謹慎,小心,甚至帶點緊張,開會前記得檢查衣領是否翻開了,我想好了那些話滔滔不絕在手機上鍵入,彷彿他就在我面前一樣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幾乎迫不及待要問他,我們是否還是相愛的那兩個人。他回給我,知道了。
我說,你不知道。
捷運行在黑暗的地底我想夕陽正在南京西路之底透出血紅的顏色。
那年那時,男人喝許多酒。且越喝越多。他喝多了便對我哭。我說,你別這樣。他開始摔打屋裡的東西,說我們究竟怎麼了。我說,我不知道。隔天早上當我再次幫他理整了領子他俯身突然企圖吻我。我被嚇了一跳趕緊閃開。他眼神中露出一絲受傷的顏色。我說,你要上班了聞起來卻像一桶過夜的紅酒。他的嘴唇並未碰到我的但我仍聞到了他嘴裡的氣息。一種緩慢的腐敗的味道。那就是我們愛情的隱喻了。於是我知道這一切已經結束。
當他帶著渾身酒氣出門,我躲進洗手間不可遏止地吐了起來。
我只是不再見他。
而所有這些,捷運上的男孩都不會知道的。他還太過年輕,太過專注以致無法覺察身邊的陌生人因為他而被擾動了。
直到男孩下車,我並未告訴他,「你的衣領翻開了。」
如同我匆匆搬離那男人的住處一樣,其實一切變得怎樣都已無所謂。日子不斷往前逃離我們。畢竟夏至已過月餘,而日子是個不存在的盜賊,每天將白晝越剪越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