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十一月。
台灣街頭,因陳雲林來台期間國民黨政府浮濫擴張警察執法權限,白色恐怖的陰影再次鋪天蓋地襲來,人民不再坐以待斃,反而野草莓遍地開出蓬勃生命的野花。人民又再上了街,像揭開怎樣的十一月天幕,槭樹的黃葉將落未落,人心皆驚惶呵。那是十一月廿四日。一個青年女子,捧著疊影印機適才吐出的文件尚有餘溫,步出了國家檔案局,街頭是清冷的樣子。
她長相和黃溫恭像極了,有英挺的鼻,豐厚的上唇,她是在笑著嗎,抑或下一秒鐘就要流下眼淚。看不出她在想甚麼。
她是張旖容。黃溫恭的么女黃春蘭之女。
台北盆地冷澈的秋風,颳來讓人生冷。她隨意地翻著手中的檔案,《極樂殯儀館收斂執行死刑人犯報告表》死亡人姓名:黃溫恭;領屍人姓名:無;備考:本館代理。《國防部公文》受文者:總統;事由:為叛亂犯陳廷祥等業已執行死刑謹檢附執行照片及更正判決轉請核備;二、茲據該部……號呈以業將叛亂犯陳廷祥黃溫恭兩名於四十二年五月二十日綁赴刑場執行槍決檢呈執行照片暨更正判決請核備。三、謹將上項執行情形連同受刑人陳廷祥黃溫恭兩名生前死後照片各一張……
以及蔣介石批示公文,原判十五年徒刑的黃溫恭,死刑,餘如擬。
手中還有,還有的是血一般熾熱,黃溫恭的遺書影本。
來自她從未得見,不,連她的母親黃春蘭都未曾得見的黃溫恭絕筆。死者,生逢亂世離憂,死時無人收埋,背負叛亂汙名,悠悠數十年又無人祭弔,突然在死之厄運當中夾藏的遺書像一張無人知曉的牌被翻開了,突然便了解了,甚麼是世間悲劇之大成,甚麼又是白色恐怖最深的歎息。
張旖容非常激動。雖然知曉母親正在新光醫院照護癌症重病的外婆,她還是給母親捎了個電話。
試著壓抑自己內心的震動,她說,外公,其實有留下遺書。
有一封是給妳的。她說。
電話那頭,黃春蘭靜了半晌,說,妳把資料傳給我吧。張旖容在電話這頭,也聽得出母親話語的激切,顫抖的聲音,是一個超過五十年的祕密,被滿面的淚水給沖洗出來,像虛懸在峽谷一線的巨石,終會因為遲來的暴雨落入深邃的河谷。
一個不曾被看見的傷口被揭開了。
誰能想得到,那缺席空白超過五十年的父親,曾在生命的最後,留下與世界最後最深刻的聯結呢。他的外孫女,從國家檔案局手中,首次見到這些信件的複印本。夾雜在那四本公文、判決書、筆錄以及財產沒收清冊之間。
往事,就這樣被湮沒了半世紀。
關於馬場町,路竹,以及燕巢支部案的一切。
只是這些該如何來得及,當黃溫恭埋骨六張犁,他的遺志從未被完成,身後將大體捐獻給醫學生的願望毫無實現的機會。這些,又怎能只是關於一家一人一事,當靜止的時間開始運轉,該如何償還那已近風燭殘年的女人,直到失智依然困窘於年輕時期警察的騷擾,必須將身分證安放在口袋裡才能安心的驚懼。白色恐怖之後的那一切,是國民政府竊佔與剝奪的歷史,是台灣黑五類生命的阻礙與巨石,會有人說,你該想想自己是甚麼出身。竟有人那麼說。經歷過所有這些,又該如何冷靜下來擁抱一個曾那麼惡意的世界,該如何重新審視,家早已再不能圓的缺憾?
然而,張旖容手中的遺書僅是影本。
誰能接受--先人留下的家書僅是影本。
碰觸他最後的筆跡不可得,連臨紙涕泣,遙想那最終的絮絮滔滔,不捨與夢想,與願望,都不可得。國家剝奪了黃溫恭的生命,還不夠,尚且將他在人生最後一段走過的折磨與顛仆,終於落筆成文的那些血淚字句扣留五十六年。曾經,國家為了封鎖人民知的權利,全力拖延檔案法的制定,然而二十一世紀了,是國家的顢頇使然,抑或是消極作為的憊懶,黃家幾度去信檔案局要求返還遺書,國家仍說,無「法」返還。
彼時,國家檔案法在二零零二年方通過施行,關於遺書正本歸還家屬的細節,卻未曾被關照。
不被看見的死難者。
國家看不見他們最終仍如恆星般,向世界發散的光芒與溫度。國家總歸是不希望他們被看見的罷。諷刺的是,這個說著無「法」返還的國家,說著遺書在國家檔案局保存得很好,歡迎家屬隨時前來參觀……的國家啊,同時也是讓蔣介石凌駕於「法」之上的無法時期,用一支筆,八個字,便剝奪了人民性命的國家。
黃溫恭,死刑。餘如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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