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你想寫的時候你覺得自己無非是一個沙人。每件事情迎面而來都跟你一樣支離破碎,都一樣,都可以從指縫溜走,你坐在桌子前或坐在桌子上並無差別。寫的痛苦首先體現在手指掐著筆的位置你歪歪斜斜地寫。然後是那夜。挾著生活,洪水般將你沖散。黑色的洪水。
你是沙做的你把臉埋進沙漏,所有字都往桌面的邊界溢散出去。
當你不寫的時候,也就不寫了,一盤沙或者怎樣都無所謂。
你逼迫自己坐在窗口看星辰起來看星辰落下,太陽起來太陽落下,乾涸的眼底你像個瘋人看著一輛車開進另一輛車,靜靜的甚麼你聽不見。你也不哭。也不笑。可能走到街上去只是撿起幾個鐵罐幾張報紙,把日期按壓在胸口心臟跳了幾次,日期沒甚麼回音。摺起眼睛。摺起耳朵。
在你的文字裡頭藏著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因為你不能分娩出你的父親與母親,你在他們身上各安上一道傷痕,讓他們並肩躺著傷痕會形成一條弧線。若他們重疊,就形成一個叉。
你的痊癒能力不算很好,有時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尋找一本沒被寫出的日記。窗外的楓香又生出了綠的芽。
你希望它把枝枒伸進窗內,和你齊困在同一間房裡。
二、
你寫的東西你並不總是將它們收起來。
你失去胃口的時候連水都不喝。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上的電扇它難道不會暈眩嗎,而燈光,燈有一雙非常明亮帶電的眼神它看著你看進你的皺紋你的毛孔。它長著針。
但你想其實一根針插進沙裡頭是會被淹沒的,所以這樣就好了。或許寫也不是錯的,不寫也不是錯的,只是你未曾滿意過。
三、
當你開始寫,記得率先碰觸那些標示為不可碰觸的事物,盡你所能地闖進它們的中央,因為看似完好的那些也隨時都會生出齒牙。
在這裡你的臉即將開始生長,環顧四周睡著的人,仿造他們的臉給自己造像,別管他們的睡姿總是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子,告訴他們,「我來當你們的主持人。」你在瘋人院的門口開出一張歡迎光臨的牌告,當你寫了幾個字在落地窗前坐個三四個小時,或者更久感覺半個世界都是你的,霾害和光塵在腹裡翻飛,像一個嬰兒,嬰兒總是向你索求希望你餵牠。
牠是獸或者其他,讓牠學你走路學你寫字學你往左踏步,在牠的左邊給牠安一口深不見底的湖泊讓牠墜落。讓牠溺。
其實你一直想寫想寫的慾望是飢餓一般蓋過所有的聲音。
不寫會死的陳腔濫調是這些日子走在安全島上,左邊是車流右邊也是,兩堵灰色的流動的牆,感覺一切都無可奈何,在口中插進根鋼管讓有的東西出來有的進去。煙在路面滾動。有些無動於衷。
麻雀與老鼠同聲從筆尖溜走,剩下的食物份量不多你不能將他們都餵飽。
除非那間屋子破了除非那些門已經失去了,你不要在意那些住在那裏的塌陷的牆。當你開始寫你首先開始的是一扇不能關閉的窗。
你對自己破口大罵闖過技藝的邊界呼嘯而過的同儕,你只是穿著些被人扔掉的衣服或者晾曬在天上給風刮下的,你只是穿,只是寫,寫那些人們還要用的,不要用的,你分得清楚,關於寫你從不搞錯。
然後你可以開始寫了你真的可以。在一個舒服的日子你又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僅有你看得懂的你說了一個故事。羽毛與糞便。樹葉和枯枝。愛你的與你愛的你都把他們寫在牆上。且令你放心在另一個不舒服的日子你寫你學會這點,有一些你不能碰的你就闖進它們的中間,翹起你的腿,感覺驕傲感覺知所進退都是真的可以。
四、
你寫的理由其實好簡單。你恨透自己季節性的憂鬱總是穿了錯的衣服,在冷天寬衣在雨天收傘,赤炎炎的晴空底下你有一件羽絨的外套無處可擺,把它脫下你從縫線下面抽出一根根羽絨一根根。你抽著它們像把自己拆散,風來了就飄在風裡。
昨日的雨下在溝渠,你寫的理由,你問,你答,說給自己聽久了你不再問。
在這裡你成天發著慘白的慌。
在這裡你坐著。你寫,寫之前清咳兩聲撥通電話撥完了你寫,電話沒接通你還是寫,都很好,你寫的理由是追求繁複但你欠缺的是所有的簡單。你恨透自己總是在這裡空空坐著,和自己爭吵的聲音在二月的第二十九天,陽光總是太晚出來出來的時候又讓整座城市顯得健康,顯得安全,清潔自在得虛假了傷逝了所有人都在笑著。
乖巧奉承得近乎嘲弄。你寫下這些。
五、
你寫的時候把腦殼打開,用一支精緻的刷子掃著裡面的灰燼與塵埃。
記不清楚甚麼時候這裡有一場火。一次災厄。季節性的,或在日夜交替的時候毀棄了規律與循環。
你坐著。有時你站著。你寫。那年的二月也有二十九天,輕盈的班機來了載走了沉重的海洋的憂慮,背著自己的臉走來走去,把別人的臉放進信封寄了,蓋一個章寫上不屬於他的名字,寄了都寄了春天到了很快又走。你寫的理由只在這裡。掉進漩渦那樣深深旋轉,深深地沉。
和自己辯論的嗓音有點厚實。可能都有點心虛。你有這麼多要看,要錄記,有一支筆寫幾個字沒水了你往湖裡去蘸水,拉著柳枝往自己臉上抹。沒人認識你的地方你對誰都能十分殘忍。你把邏輯都丟棄了想面對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沒有影子的時候世界像唯一的燈火伴著你不知幾時會熄,你想這樣很好但你還是恨。
恨你有一襲錯的衣服你穿或不穿沒有差別,你不能不穿,理整衣領假假笑了走進人群而開始的問題是甚麼,其實也沒有差別。
六、
一天將近尾聲你落入一口井。
為何不讓腐爛的腐爛,讓發芽的發芽,讓跑的繼續跑但靜止的繼續靜止,讓心中那幢大樓坍陷,選定別的位址再將它立成行走的碑文。星辰沿著床緣滴落,所有聲音都止息了我就這麼暗了下來。暗了下來不說不問不聽不言語。你關上門,你關上門。讓關上的關上,讓打開的繼續打開,讓發黴的繼續發黴讓明天還是明天。
筆記散落數字散落,記憶的群島散落,你甚麼都再不想寫了你望著雨水,像星辰從雲端滴落像熔岩從腹腔緩靜地流淌著。再次失去感覺你如此感覺著,沒有甚麼是重要的也沒有甚麼是不重要的你窩在井底。
坐在口井裡面是甚麼感覺呢有人問,你想答,想答但張大嘴裡頭有個久遠的傷口開著,空氣從那裡進來從那裡出去,差不多就是這樣了,落葉飄下遮了你的眼睛而有人吐痰,有人走過,泥土構成了疤痕風也是你的歷史,吹吹就散了的你甚麼也想不起來。
不聽,不說,不過問。
只是今天你快樂嗎你其實也想這麼問,一架航空器歪歪斜斜地飛進了大樓,你想你知道它的名字,但不可能是完好的了怎麼能夠,杯裡的水僅是輕微晃了一晃,沒有溢出來自然也沒有變少,人生是這樣人生當然是這樣。
七、
你寫。你不寫你無從活著,活在文字裡邊你有一座城。同時你是潛入的刺客,為了幾冊頁他人窮盡生命寫就,煉金的方術和絕情的藥方。
多數時候你潛入,為了刺殺又想要它繼續耽耽坐在那裡,更多時候你不確知自己想不想繼續深入,只因秘密之後還有秘密之後還有,你守護可你也習慣親手將之毀棄在墨黑色的夜裡。是間諜同時也是權柄,橄欖枝很好玫瑰很好牡丹花下死,也很好,甚麼都不寫你何不就這樣好好生活,先踢倒了淚水的汪洋再推翻卑微的論證,啊生存,生存你說,怎麼能簡單地活。
不寫很簡單但不寫生活變得更難。
在你的文字裡邊你偶然成為了純愛的偷情者,桌子這頭那人說話,也愉樂也寂寞,更兼有一雙明媚的眼神總是意有所指。
你想偷情者總是急於建立一段關係嘗試另一筆新的寫法,多想在極短的時間拿極少的語言進入另一段魔術時刻。只是你忘了當然你都忘了,前此的穩當你是用多少氣力練就某種詭奇的風格,你赤身走到那裏而無刀劍防身,啊偷情者你是來自昨夜的巫覡總偷去別人的新娘,你誘拐你挪用,你借襲只因你從未饜足。
你的住居不必然等於你的生存,在那裡不寫比較簡單但如此活就變得比較艱難。
繼續與自己角力你想,想像能有甚麼一體適用的回答。
你清淺地告解並等待冷酷的拒絕,弔唁的時候它們說它們說真的說你犯的罪是你已擁有太多讓你成為了他人的審判者。但你是王,你也是螻蟻。都貪戀短促的碰觸一刻相識的安息香,你如何寫下心跳,如何重述黃昏如何具現你的疼痛,於是你常將這一切寫下,明白了你從未完成任何作品雖則人生尚在,命運尚在隨時你都是自己的贗品,肯定無人出價也無人搭理。
八、
你還是上路了你終於,走在一條時有月光的街道你感覺出發就是唯一的理由。
其實沒有方向,走在楓樹底下走在櫻花底下走在無葉無花無果的菩提底下,感覺路上會有解答,走路的時候你只是一個人,你繞過禿鷹繞過青石在途中參加一場葬禮親手將自己埋葬,你看見別人把你的名字刻在碑文上,你有方向或者你沒有,你上路。
你不可能站在原地同時又有所前進。
想知道空氣如何迴旋,三月的天空還是冷的它的恨有時很深,而九月的天空也是嗎,深得像一襲藍色燈芯絨的睡袍。你總是碰不到空氣的你就將花都摘下,揉碎了花瓣讓它們飛在風裡你知道,葬禮完畢所有的花都會回到土裡。
你走路。腳步虛沉,臉孔青澀,腳印還沒乾就印上另外一個。
有時你走在軟泥裡走在崖邊走在溪澗的裡面,走過的痕跡很快消失你走過。
走過自己。也走過別人的時候你大聲說「嗨」你大聲說。大聲說。說到喉嚨裂開的聲音有人聽見了有人沒有,連月光也把你的皮膚晒出斑駁的光痕。僅僅需要一個季節的時間。你想驚動整座星球你向白雪的林間吶喊,向夏季的湖心吶喊,你有驟雨也有狂風,拉攏衣領你感覺衣領令你安全,這些都是真的,也都真的不是你的解答,不是生動的風景。
有一輛列車你沿著軌道前進。你想軌道也是有分岔的該如何抉擇,卸過了貨的列車繼續前進,浮世的風色,塵俗的蕭涼,你把一些東西留在上一個站,踩過棧道的姿勢你又找到了下一個目的地但你不知道它的名字。
九、
日子過去日子過去了困在透明的盒子裡你出發,沿著盒子的十二個邊線走過,有的時候重複走一條路有時候沒有,雙數單數可以或不可以,你給自己些規律,然後再破除它,規律--就是在那十二條路線當中選出一些可能,並且在有限的選擇中走出第十三條路。
度過許多時間你找不出。把手指都用盡了,你數,把耳朵拿下,繼續,啊左耳是十一,右耳是十二。
鼻子是十三。
你聞不到甚麼氣味再讓你神迷,聽一首歌,想一個人,誰的體溫,你以為逃往地底就能躲避時間的追趕,城市如荒漠你無非是其中的一粒砂。你被吹起有時,衰落有時,沒有扇窗為誰擰出適時的雨。你想問些重要的問題但沒有人答怎麼會有人答你。生活像一個盒子,裝著甜的祕密。
在井底你總是碰不到空氣,你把水盛滿給自己些時間讓水滴完,有時很快有時很慢,你張開指縫讓天空漏出去你還是在這裡。還是在,你看見別人相互交換了頭顱,你也想,你問,可以不可以,他們就笑,指著你的臉說你走過第十三條路了嗎。你說沒有,他們又笑,說你還沒有到達就不能問不能說最好連寫都不要寫。你有一種悲傷。有一點恨。
恨說不出來的時候,你寫,把墨水寫完了血液寫完了汗水寫完了眼淚寫完了,最後擠出一點精液也把它寫完了,你總是憎恨柏油路面在午後晒得甚麼都沒了,青蛙的乾屍從你面前跳過像嘲諷著甚麼,那是時間,幾隻黑暗的指針往你指著,指出你空空的裡頭而你不知道那裏有東西沒有。
你想問。但想想,還是不問了,天空是晴爽的藍色。
後來你決定去參加自己最重要的一個典禮,母親幫你換上甚麼衣服,其實你平常不那樣穿的其實你不。
但你也不反對,安安靜靜在那裡,看著眾人前來,走路的時候你只是一個人,日子過去日子都過去了你還是這樣的人,寫或不寫的理由,還記得嗎,比如說一首詩,有或沒有人去讀,最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提起,寫甚麼怎麼寫,倘若世界只是這樣,繁花盛開,雨水凋謝,又能有什麼差別。
十、
雨水不是為你而落它當然不是,可是落花終於要回到枝頭,浪濤也在海洋深處暗湧,千百年後或許是的,你出發尋找時間尋找日光,出發就是你唯一的解答。
你是和你自己失散太久的人,在日曆的終端等候自己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