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桌的男人和他父母入座的時候,母親抬起臉來看了一眼,隨即若有所思低下頭去。儘管短暫,我仍然注意到母親的細小動作。隔壁桌的男人穿著七分工作褲,頭髮剃得忒短,蘋果綠的POLO衫,領子則肯定也是立著的,蓄著把鬍髭。倘若不是他鬢角帶著點星點灰白,也許就有人要以為他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那樣的打扮。
他們一桌子三個人,同我們這桌一樣,都是。
隔壁桌的男人目測起來大約是四十一、二的年紀,他父母已是老得透了,蒼蒼白髮操著外省口音,說點甚麼?我的心神一下岔了開去,毋須太過仔細注意也知道和我們這桌同樣的組合,中秋節,和爹娘用晚餐的中年男子,穿成這模樣,還能有甚麼樣的變化?
隔壁桌男人說,爸想吃甚麼?說是隨意點。
噯你怎麼老說隨意,隨意就是甚麼都不要的意思。口氣有些不耐。
怎麼跟你爸這樣講話?
沒怎麼講話!接過單來,隔壁桌男人振筆疾書,看來是就真的隨意了。
這桌我們單已填妥了遞出去,母親看得聽得周身很有些不自在的意味,我又想這時如果姊在就好了,姊會悄聲附過來說,欸隔壁桌也是,而我會假意驚訝回嘴說妳怎麼知道?但其實姊弟倆會憋氣忍笑偷交換彼此已響得震天的雷達訊號,穿成這樣,怎能不是。對吧。對對對。只是這會兒姊是不在的,沒人當中折衝,我胡開了幾個話頭和爸媽聊著,有搭沒搭的,我一時想到甚麼便說下週那人要來了,媽說,又要來?我說是,挺規律的啊。媽說,你們哪,真是。
真是怎麼了?
話語一下斷了,整個餐廳又陷入陌生人群的嘈雜和杯盤相碰的聲響。
卻又聽見隔壁桌的老人,像似在抱怨,又像是擔心的語氣,斷續說著些甚麼,中秋了。時間過得真快,你也老大不小,怎麼……我想這肯定是隔壁桌男人不愛聽的話題,便就聽見他朗朗一笑,說沒怎麼,中秋還能陪你們吃飯豈不是挺好的?姊嫁了人,都是我陪陪你們,又甚麼不好?
老人說,話不是這樣說……
隔壁桌男人揮了揮手,沒什麼好不是這樣說的。
這桌母親臉色也一沉,誰都注意到她側耳傾聽,我趕忙又起了話,姊和姊夫今天晚上打香港回來吧,週五吃飯姊夫應該也會來,你們也一陣子沒見到他們夫妻倆不是?可能我們都是黑羊,卻又扮著白羊的戲碼,是習慣或者無奈,好像都不是甚麼重要的問題,有些事情給拆穿了我們還在死命維護著,針針線線將之縫補;又有的事情,我們以為只要不說就好,但父母還是問,知覺了,還要再往裡邊更探入些,就這麼一再下去,一再下去。
母親說,你姊去香港三天,連個電話也沒打回來。我說,就是說,你看我哪次去香港,沒消沒息的?這點我可是貼心得多。
隔壁桌男人回過臉來,想也聽出些甚麼。
那一瞬間我們像是分享了彼此共謀的甚麼,寬諒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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