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天,阿母喜悅妹仔魂魄歸位,左右搖晃妹仔肩頭拍妹仔臉龐,口齒也不清晰切切地問,阿妹仔,妳究竟是去哪裡?妳莫再遠去,阿母為妳心頭驚惶哦。
(此女命中帶煞,活不久長。)
(恁妹仔還未返來?玉嬸問。)
(我們老頭在引水渠的分流閘下撈到恁妹仔這件衫……)
(何以妹仔竟會入了山?)
阿妹仔妳整個月到底是去了哪裡?阿母問。
妹仔淒迷一笑說,那日入了水底金線魚現為人形,說伊是我骨血阿兄嘍……伊說,伊想見著阿母。阿母驚愕,怎有可能……伊說,伊和我是阿母彼時肚腹裡面的雙生仔呵,一胎兩命,但伊未成形便給落了胎,欲抓住我手卻未抓牢。阿母阿母,人都說我阿爸是番仔,可妳當時看我一點不像伊,是否竟要為此心憂煩?阿母未作聲,想是默認吧。妳免驚惶哦,阿兄和咱阿爸長相是真同款……伊落地後想見阿母,又憂心阿母不知山頂惡水欲來,阿母啊,妳定記得彼晚,那親像阿爸的人影來託夢吧。妹仔的聲音聽來像春日稻苗飛在馨風裡,青嫩翠綠。
(村外這片水田,原是蜿蜒的舊河道填平而來。)
(哪怕山崩而埋,哪怕水淹而溺。絕不離開這親像阿母的泥土地呵。)
(珍珠里簡。加禮遠。歪仔歪。武荖坑。冬瓜山。奇武荖。利澤簡。)
阿母,妳為何從未說過這些?
十六年啊。咱孿生兄妹真正重逢了,妹仔說。伊就在這裡,阿母妳可有看見?
伊欲跟阿母阿兄說,大水,又要來了噢。
(阿母,以前也有過這般寧靜無聲的夜晚?妳還在聽嗎,阿母。)
(久旱不雨,雨水來時恐怕會有大災。村長伯憂心忡忡。)
(恁妹仔,我看是凶多吉少。)
(恁倆個會遭報應,番仔寮的潘將軍也敢去動……)
洪水遠遠嗚咽而來,毫無預警。村莊林木平原,陷入集體的傾斜。
卻即使惡滔濁水,也不能逼退傍河而居的住民。阿母啊,妳是十數年前被鄉里所棄而無處可去,方決意在這惡水之畔安身立命?阿母難道不知七月正是山魈水鬼最出沒無影的時節,只能奮力 逃開啊,要從水鬼山精身上跨過去。阿母,妳當真不同我們一齊走……
阿母阿母,水又來了喂……
其時我和妹仔窩身在無葉的山欖樹上。如果能夠飛,看到的洪水也不過是如此光景吧。原先以為土地寬闊無邊無際,但水勢難擋,足踝高,腿肚高,膝蓋高。半座村高。如是天地相合,明月如水畔孤燈,竟是接迎四方鬼神飲宴的節慶。而這日不是中元嗎?野溪河岸擴張出去,成為平原的部份。彼時派出所頂頭的喇叭才剛響起,洪水來襲請各位居民即刻尋找高處避難……卻是為時已晚。望月的大潮之夜,無從宣洩的水,不消幾刻鐘,已經吞沒我倆所居的村,流過初熟稻禾,流過磚牆瓦舍。水聲如鑼鼓喧天,鬼神在此歡慶。
一隻小白鷺順著風勢飛來,停在漂流物上。森森然的風,總是要回到天空裡去,好比水,也總是要回到海洋裡頭去。眼前漂流過去有野薑花,有過貓蕨葉。無頭的洋娃娃缺肢斷臂。釀瓜醬罈在水底翻滾。似有人聲,也很快隱沒在水勢翻騰裡頭,此時都不作數了。我與妹仔併坐在山欖樹頭枯濯濯,足底發毛,卻聽妹仔笑聲咯咯,銀鈴也似地發響。
(此女未婚有孕。堅稱腹中胎嬰為其夭亡的孿生兄。)
(無雨的天氣,惡水吞沒平原村莊。翌日,河道即堆滿流木傢俱屍體。)
(中元節請四方無主孤魂來此餐飯,用完請各歸本位呵……)
(蚊蠅蟲蚋飛舞。夏末了,仍是繁殖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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