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他們總是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說不。
說自己已經習慣。已經走上那條假裝自己不是自己的路,他們說,這不是可以回頭的路當他們擁有家庭妻子小孩。當時很想問的是,既然如此你們為何會與我相識呢?你能夠在生活中編織一個巨大的謊言把一切埋進闃黑的櫃子,但你騙不了你自己。
即便不是我,他們也將會認識一個又一個男孩。然後他們會選擇離開。然後在男孩心口留下一個疤痕。或者將男孩留在身邊,且把這深櫃造成的扭曲,與傷害,抹在男孩們的身上像是一個唯有年輕時刻能夠留下的瘀青。
那條路當真是不可逆的嗎?
天空已將亮了。這是性別運動的永晝的開始。陽光終將驅趕永夜,我們將會繼續這慶賀。只是只是,當時的他們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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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大學那幾年我認識他,他,他們。
最早還是僅能用留言板尋找彼此的年代。我們在留言板上塗抹著費洛蒙,給自己取著曖昧不明的化名,幾個英文字母、或者只是語焉不詳的代號,然後留下BB Call或者最早最早的GSM電話號碼。
他總是用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線路撥打給我。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我在校園的某處念書,準備高三的學測。他說,我在那邊任教,你念書左近之處,也是我當年婚紗照的場景之一。我說,噢,是嗎?他說是啊,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孩子也不過就比你年輕幾歲而已。
從來只有他找我,我卻無法回撥不顯示的號碼找他。又有一天,他說,我今天在遠遠的地方見到你了。你很好。你跟你的同學看起來那麼開朗,明亮,我希望我的兒子也像你們,無論他是不是gay。
我說,你在哪?我覺得我應該見見你。他便不說話。
我說如果你不能見我,那就不要再打電話給我。
他後來幾次打給我。或許有。或許沒有。只是不顯示號碼的電話我就不再接起了。這麼幾次他就不打了。我想這樣很好,你若不能見我,我們就還是別見面吧。
如果他現在撥號給我,我大概還是會認得他的聲音。只是我甚至沒有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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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問他,你做的是什麼工作呢?
他猶疑半晌回答我,自己在某學府頗負盛名的學院教書。剛回來台灣沒幾年,正是助理教授為了升等忙得昏天暗地的時刻,他說,一個人在研究室忙得挺晚,不免覺得安靜,不免覺得寂寞,而被黑暗吞噬。他說,你要不要來找我?我便趁著夜暗深處父母都已歇息的時候去看他。我們彼此吸引,可我漸漸知道,他的櫃子像是一個黑洞即將把我們吞噬。
我們見了幾次面,吃過幾頓小小的晚餐。他問我念的是什麼?我說傳播學院。他說,那麼你肯定是同志裏頭最為外放的那些了吧。
我不確定該回答他說是,抑或不是。
畢竟我不是那種藏得住黑暗與秘密的人。後來相約見面的時候是白天,在校園附近用了晚餐。隔天他傳了訊息來,說明顯是同志的學生問他,昨晚是不是跟我走在哪間餐廳的前面,又問他,怎麼會認識我。他驚慌,他失措,他不知該如何給一個最適切的回答。他說,自己即將要升上副教授了,沒辦法承擔在一個最保守的學院裡頭出櫃的風險。
我淡淡回他,你怎麼不回說,我正在準備貴院的某研究所,找了你--這學門最獲矚目的明日之星--請益呢?
連這點基本的謊言都說不出口,你該怎麼在這櫃子裡,待上一輩子。
你打算在那兒待一輩子嗎?
他說,我沒辦法。我不能用我的職涯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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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緣際會前一陣子遇到他。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他說自己終於鼓起勇氣跟自己的妻提起了是否離婚。妻問他,為什麼。他說,便告訴她,緣分盡了。並沒有再多提什麼。
他說我沒辦法再騙下去。
三十年的婚姻,孩子都已二十六、七。也是時候。
是時候了--他說,自己那個已經十二年的男朋友已該得到他所應該得的,在這多年的隱藏與僅是靠著午休時間打一炮的十多年之後,他沒辦法再兩頭掩蓋。我說,十二年,很長的時間。
其實我想說的是,你花去十二年認識你自己。
我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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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祝福每一個人。
當台灣的婚姻平權露出曙光,這島國的天空只會越來越亮。只是陽光底下必然還有陰影,有些鳥兒們將離開原本築巢之地,還有些鳥兒會繼續把巢築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都很好。
有那麼多人早已習於生活在黑暗深櫃裡,那是時代的傷痕。當時的他們或許並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把路走對,而一旦走偏了航道,有時候並不是要不要走回來就好,那樣一個簡單的問題。牽繫著一個又一個個接連說下去的謊言,牽繫著對於家庭子女的責任,他們或許終將離開,也或許會留下。十多年了台灣社會改變了這麼多,我並不能斷言他們之後會過得更好,或者對這愛已多於恨的世界感到怨懟。
可是曙光已亮。冰冷的暗櫃或將消融。我只能肯定未來選擇這條不安之路的人會越來越少。我只能這樣期望。
被這黑暗吞沒,捲入,直到粉身碎骨的人會越來越少吧。我們要繼續活下去。好好地活著,活著並且能夠像我們自己。
因為天就要亮了啊。
於是我寫下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