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裏頭音樂聲開得不小,酒後人們講話的聲音自然越提越高,越高。我們倆話講到一半,他突然「蛤?」了老大一聲,我說怎麼,他指著右耳說,助聽器滑掉了,不好意思你前頭剛剛講的那句話,我沒有聽到,邊蹭啊蹭的,把助聽器的耳塞聽筒推回原位。
我下個禮拜要過五十九歲生日了。他說。
若非他提起,光是看著他的側臉還真沒留意到助聽器,一根近乎透明的線從耳廓接進他的耳道。昏黃的燈光底下,他滿腮的鬍子裏頭,剩沒幾根是棕黑色的了。
人到底為甚麼要變老呢?
我常想在這青春至上的男子的國度,哪一個不是納西瑟斯成日垂著臉望水裡看著自己,美或不美。多了幾條皺紋,以精華露化妝水保濕乳液對抗之,以肉毒以玻尿酸以微晶瓷抹除之,生怕自己面容老去風華凋落。然而亦常問自己,我們為何害怕自己變老--他說,一開始戴助聽器時心底覺得不太自在,就怕給人覺得老。但聽力退化只是其一。老去並不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而是從身體四處逐漸傳遞的消息。他說。
然而老。時間是給每一個人的詛咒,然而時間,這試煉,往往也是能夠坦然接受它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祝福。
他說像他這樣的一個獨居老人,男同志,在同一幢公寓住了三十三年。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每天要吃的藥,比能吃的澱粉還要多,但偏偏又愛煮飯。煮飯的廚子成天抓著湯杓試味道,試肉試菜試醬料,喝咖啡還要加一大匙糖,老起來更快。但那也沒什麼,他說,他公寓的隔壁--是同一層樓、門鄰著門的那種,貨真價實的隔壁--住著跟他同一年紀的朋友,也是男同志也是單身,兩個人在同一個集團上班,每天共進午餐,兩個老頭誰哪天沒去上班就知道對方掛了。他說。這樣就有人會去叫救護車。
「他年紀比我還老三天,」他說。說完了笑。「但他超恨我講這件事。」
也沒什麼。他有台車,有時會開去辦公室,但更多時候天氣允可他就騎腳踏車,踩個九公里到城市的另一邊去上班。他伸出手指,指向東邊,說我辦公室在那個方向。上班來回再去買個菜,一天二十公里,沒有問題。
所以為甚麼要擔心自己變老呢?他說他前男友從他家搬出去之後,仍住在同一個街區,前男友的姪子,一個小男生還不到十歲的,常跟前跟後,喊著李察叔叔、李察叔叔。兩人分手的時候,那小鬼孩哭著說以後會不會見不到李察叔叔了。他說,我就跟他說,你還是可以來找李察叔叔,叔叔煮你最喜歡的那些菜給你吃。他說。這些小孩子,心裡總是知道誰對他好的。
人總是要逐漸變老的。那很好,並沒有什麼。
有時呢當然也覺得家裡太安靜了,就像今天這樣,就自己走到附近的酒吧來喝一杯。和酒保聊聊天,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他說,下禮拜,我生日,會有十個朋友來我家,我會準備烤鬆餅、馬鈴薯湯、白蘆筍、麵包火腿和許多的白酒。起司則是餐後甜點……對了,你會做Mojito嗎?其實我沒有在家調過,但接著就是夏天了,今年我想給朋友們準備家常Mojito,算是比較特別的驚喜,能不能跟我講一下最簡單的酒譜,太複雜的我聽完,回家睡了明早恐怕就忘了……
我說我會。
夏天確實是Mojito的季節。我說,你每一年生日,對你的朋友而言都意味著夏天的開始吧。
夜漸深了,酒喝完了。
他說--今晚和你聊天,對我來說,夏天就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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