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呢,三五年後或許十年,或許你早就不再寫了。
寫有甚麼用呢?這個問題從你開始寫的那一天就是最深且最艱難的夢魘。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遠不像世紀初,更非世紀末。當時百廢待舉,百業待興的興奮的旗幟沒有了,剩下平淡的生活,晚餐,睡覺,上班,等出糧,等下班。你寫你自己,自己的無用,閱讀的無用,感動或許,也是無用的。出版意義衰微,你不必靠此營生你說你只寫你想寫的,而終究是一整座時代計畫了你。
你的寫,與不寫。聽來好像藉口。
畢竟無關乎你寫或者不寫世界仍不斷傾軋,改變,碾碎每一個人。
另一座大陸的災荒,宗教的人禍毀滅了古城,有人被其他人殺害,有些人,則殺掉他們自己。從SARS到MERS,從ZIKA到AIDS,瘟疫無聲無息把整座世界染成黑色。而時間,則是一台巨大的夾娃娃機,從這世界裡頭,取走你們一個又一個朋友。然後把你留下,留下來的人尖聲拍打著那壓克力或玻璃的隔間。也無關乎你寫,或,不寫。
你的戰場早就不在文學了。
你的心太大但所能寫下的太少。時間不斷流逝過幾年你又老了一些。
你寫了幾篇文章但焦急於世界仍未改變。你關心島國的政治脆如熾熱的玻璃越吹越大,關心哪位官員把自己的頭顱繫在哪條領帶上,你不寫。你寫。但有時你自己也像遮了眼睛一匹馬,走在沒有軌道的泥濘路上,沒看見雨後的路上,有個男孩他邊走邊哭。
世界是一雙玻璃的高跟鞋,命你削薄自己的靈魂,把自己放進去。於是你穿著那鞋,踩上一座荒蕪的戰場,對著四處充斥的詭妙的答辯開槍。
有人鎮日開著電視,卻不知道在煩惱著甚麼。
你看見牆角暗處躲著一顆鏡頭,對準了成群翻越圍牆的耳朵。
一開始你也不知道自己會寫了這十幾年。如同你不知道十年後,你還寫嗎,你還寫甚麼呢。多半的時候他們教你應該成為那樣的人:認真,負責,身心健全。他們鼓勵你坐在窗前,有一杯咖啡泡一盞茶,檢視你的品味--某種菁英的,高貴的,他們叫你詩人也好作家也好,說,寫得真好。當你成為一個上班族了他們說:你不要走進田裡,會把皮鞋弄髒。
只是世界一直來一直來,未來,一直來,一直來。近幾年你想的無非是擔憂未來的航道有一場暴風雨將摧毀風帆,又該如何踩過政府肅穆的圍牆。
你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日常與非常片刻間夾藏的秘密。想要看見迎面而來將生活咬穿的獸之獠牙,那在航線彼端將風帆扯碎的漩渦。想看清楚噩夢的細節,那麼當你醒來,你就不會再害怕同樣的景色。你想的,無非是如何拆解廣場上的每一只耳朵,突然醒過來的時候才驚覺,或許是你說話時--不覺用上了他們的嗓子--聲腔冷靜,音調清晰,正好遮蔽了邏輯的斷裂歷史的缺頁。
某天你突覺得書寫有甚麼用呢--你便不再寫詩。或許。說穿了你不過是想記下那些炎夏的少年們翻過圍柵高牆,高舉雙手道別了的身影。
十年後如果你還在寫。那很好。
也或許不。但你知道自己不會是安靜躡足走過歷史的那種人。畢竟,如果寫與世界無涉,如果寫,不能與你所生活的社會人群土地血肉相連,如果不能夠拯救自己如回覆一通深夜的求救電話,你還寫甚麼呢你幹嘛談得這麼起勁呢你出甚麼書呢你躺在自己的床上吟哦不就好了--你究竟在幹甚麼呢?
你的戰場早就不在文學了。是以十年之後你就算不寫,也很好。
只是戰鬥依然在持續著。依然對抗著,不讓他們撲滅了你的同代人適才燃起的時代,與火炬頂端那微弱的星光。
應該是這樣的,而你也願意這麼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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