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世貿中心左近,來去的人總是行色匆匆。步伐快,還可以更快,一雙雙皮鞋高跟的足跡,即使揚起塵埃,也會很快在下個紅綠燈切換瞬間,給車流,或給自己衣角捲起的風給撫平了。
路過的人總是搓著掌心,只不過一個紅綠燈的等候,踮著腳尖,緊盯燈號讀秒。四十秒,三十五秒,二十五秒。
卻是那突兀的兩人的組合,突然會攫獲了眼睛。
是女人推著張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初老男人,男人咿啊咿啊地叨念著什麼,像嘴裡含著未及吞嚥的口水,那女人,她側著臉,伸出右手輕撫男人光禿的腦勺,男人頭頂心細白的初毛,在春陽下熠熠折射著青白的光芒。她的右手溫軟地包覆了男人腦勺,掌心暖著一顆心,而其實此刻氣溫已經上升,還有甚麼會讓人感覺冷。
女人說,你要常出門走走啊,這樣就可以記起更多事情。
她說,常出來,看看這個世界,你一定可以記得的。你看,這條是信義路,信義路你記得嗎?一直延伸過去到很遠的地方,真的好熱鬧呢。斜對面就是鴻禧花園大廈啊,再那邊是一零一,你看,你看。一零一好高噢。你看。
你記得嗎?那是台北一零一。
男人口中發出了甚麼嚶嚶囁嚅著,些微抗拒著的聲響,沒有說話。
接下來便綠燈了。
女人推著一張輪椅,緩步過了路口。這日世貿展覽館未有展會,大門深深閉鎖,裏頭像是有一個黑洞,所有時間經過,也都突然靜止。
女人說,你記得嗎,這裡,世貿中心。我們一起來過這裡看展覽唷。那年,我們來看食品展,你記得嗎。食品展,有很多的小吃啊,鳳梨酥,擔仔麵,牛肉麵,你最喜歡吃的牛肉麵呢,那年,有好多好多的牛肉麵店都來這裡展覽了,你是不是記得,你那時候一個下午就吃了三碗麵呢,我說,你會不會吃太多啦,你跟我說,不會不會,牛肉麵,是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她話語輕盈,字字句句拋進了春日的季風,手始終撫摸著男人的光頭。
溫柔能比時間長,卻比遺忘短暫。
那一直聽著的男人,或許也是畢竟沒能聽見沒能記得的男人,終於出聲,反問了,牛肉麵?
我,喜歡,牛,肉,還是麵?
那女人輕嘆了口氣,說,你要常出門走走,就可以記起更多事情。如果你記得就好了。如果你能夠快快好起來。一口氣,嘆得很輕,很短,很快也被捲進旁人快步通過的步伐裡邊,甚麼也留不下。這時,女人的語氣又變得堅定,她說,來,站起來。
站起來走一走,走走你會好得更快。
男人抵抗的口吻,卻像是個小孩了他說,不,不要嗄。不要啦……
女人突提高了音調她說,站起來。你不自己走路怎麼會好呢,你甚麼都忘了,你不可以連走路都忘了,不可以。不可以這樣。
他者急促的步伐還在超前,卻回過頭去不忍看了一眼。那男人,那嬰孩般反抗的男人終究站起身來,顫巍巍的身影,彷彿下一秒鐘就要被大樓底的陣風給吹散了,他沉沉跨出一步,跨出兩步。
在極快板的生活裡邊,初春的陽光已那樣熾烈。初春的風,還隱隱刮著料峭的寒意。
他跨出第三步,影子太過清楚,但不曉得他能否記得。
-能記得的事情是如此稀少,時間剝洗我記憶裡的一切,終於越來越薄。終有一天我會再也記不得那些橫亙的地景嗎,而兩十年前,你我站立之處也曾經是海洋。我再也記不得了。或許愛與我一樣善忘,dear despe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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